话说威廉·埃默森读完匿名信,心口先是一紧,随即怦怦狂跳。
他整个人像被钉在椅子上,半晌动弹不得。
编辑部里一片喧嚣。纸张翻动声哗哗作响,编辑们争论不休,杂役脚步匆忙。
但这一切声响,此刻仿佛都隔了层厚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耳中只剩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沉闷急促,如一面失控的急鼓。
关于谈判要点,他曾从密迪乐领事疲惫的叙述中,从与查尔斯准将零星的交谈里,反复拼凑揣摩。
但从未想过,萧云骧的要价竟如此之高,条件如此苛刻。
此刻,这逐字逐句、充满现场感的记录,将萧云骧的贪婪狂妄、密迪乐的步步受制、赫德的年轻气盛与最终无力,血淋淋摊开在他眼前。
这份冲击性的羞辱,远非返程几日小火轮上,零碎的交谈可比。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让他一阵晕眩,脸上伤疤随之灼痛,似有火舌舔舐。
他在江城遭遇的无端殴打;砖茶工坊里,查尔斯准将失神的灰蓝眼睛;高卢佬马丁获释时,令人作呕的嘲笑;
还有李竹青毫不掩饰的轻蔑;萧云骧看他时,冰冷如深渊的眸子……
诸多杂乱的画面,如决堤洪水,轰然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憎恨、屈辱与报复的冲动,在他胸中翻腾咆哮,几乎就要破膛而出。
就在情感的火山欲要喷发之际,密迪乐临别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他记忆中闪过一丝凉意,如同一道微弱的理智之光,试图让他冷静。
昨晚分别前,密迪乐紧握他手臂的感觉犹在。
那位学者型外交官,忧虑而低沉的嗓音,言犹在耳:
“威廉,我恳求你……舆论的火焰一旦点燃,局势可能彻底失控……那对我们所有人,对帝国在远东的利益,将是无法挽回的灾难……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作为常驻东方的资深记者,他再清楚不过,这份记录一旦公之于众,必将在远东乃至本土掀起一场政治海啸。
这无异于,向堆满火药桶的密室里,投入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他目光扫过嘈杂的编辑部。
主编亨利·奚安门尚未到岗,同事们或埋首稿堆,或三两讨论,无人留意角落里的他,正经历内心的惊涛骇浪。
窗外天色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黄浦江上传来远洋轮船离港的汽笛,嘹亮凄厉,穿透玻璃,仿佛在催促他,做出那个无法再回避的抉择。
内心鏖战激烈,却极为短暂。
一方是记者的职业本能——独家新闻的诱惑、追寻真相的使命,如战鼓催逼;
另一方,则是对他心底,仍存对密迪乐那份承诺的顾虑。
但对萧云骧和西军的刻骨仇恨,对密迪乐近乎“懦弱”的谨慎态度的不满,迅速占据了上风。
想到高卢领事科尔蒙那副嘴脸——他正以“拿破伦崇拜”为借口而得意洋洋;
再想到帝国的荣耀,正被东方人和高卢人践踏。
威廉的怒火,与那股“必须让帝国看清真相”的“正义感”,便如烈酒下肚,烧光了他最后的犹豫。
“真相不应被埋没!”
他咬着后槽牙,低声重复着信中的语句,也借此为接下来的行动,赋予了全部的正当性。
“如果密迪乐做不到,就让舆论来推动!”
他绝不能坐视其他报纸,特别是《北华捷报》的竞争对手,抢先发布这注定震动帝国、震动泰西的消息。
他要让《北华捷报》成为揭露西王府野蛮行径、唤醒帝国尊严、推动强硬政策的急先锋!
要让那个屡次殴打他、令他尊严扫地的萧云骧,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决心既下,他立刻行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将来信塞进抽屉,咔嚓锁好。铺开稿纸,拿起熟悉的蘸水笔。
笔尖在墨瓶中狠狠搅动,饱蘸浓墨,仿佛要将所有愤懑、仇恨与野心倾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