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抢上一步伸手扶住,语气温和了许多,用福州话问道:
“后生仔,免礼免礼。颠颠跋涉,辛苦咯。汝叫什乇名字?厝是福州底所在咯?”
那伙计被梅鼎扶住,没能跪下去,便顺势站直身子,仍微微躬着腰,神态恭敬地答道:
“回老爷话,小的贱名林平之,厝就是福州侯官县咯。”
一听是侯官县人,梅鼎心中更是欢喜,戒心又去了几分。
此时的福州城,城区东部属闽县管辖,西部属侯官县管辖。
两县县衙同在城内,直线距离不过三里,是真正的“一府两县”,同城而治。
在这千里之外的粤北梅关之下,遇到如此贴近的家乡人,听着耳熟能详的乡音,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完全消散。
看来,这确是一支从福州老家过来的正经商队无疑。
“好,好!侯官咯,好所在,与我家闽县,就是隔壁街坊!”
梅鼎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切笑容,“信在底侬身上?快带我去见。”
“信着我厝掌柜身喏。掌柜着伫禅房里斗,等汝来呢。”
林平之侧过身子,恭敬引路:
“老爷,汝着缀奴来,细腻骹下其台阶。”
梅鼎点头,率领众人,跟着林平之走进寺院。
庭院中,果然有七八个穿着短打、精壮朴实的汉子正在忙碌。
货物已经卸下,堆在一旁。二三十匹骡马牲口,则被拴在另一边,由两个伙计喂着清水和精料。
另有两人则围坐在几捆已经卸下的麻袋旁,整理着松开的袋口。
——有些袋口没有扎紧,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烟叶。
见梅鼎一行人进来,那些汉子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儿。
有的拍打着鞍具上的尘土,有的重新捆扎货包,相互间低声交谈着,神态自若,并无任何惊慌或刻意回避之态。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的确是一支长途跋涉后,在此歇脚、整顿货物的商队。
林平之未在庭院停留,径直引着梅鼎、林叔及亲卫等人,走向西侧配殿禅房。
禅房门虚掩着,林平之轻轻推开,请梅鼎入内。
禅房布置十分简朴,光线略显昏暗。
正中一张旧八仙桌,围着几条长凳。墙角设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简单茶具。
墙壁灰白,没有任何装饰,只悬挂着一幅笔墨淡雅的“禅”字条幅,透出几分佛门的清寂。
此时,云封寺主持明澈法师,正与一位穿着藏青色绸缎面长袍、外罩玄色团花坎肩、作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对坐在茶几旁饮茶。
那中年男子面相普通,身材适中,神色沉稳,见到梅鼎进来,立即放下茶盏,与明澈法师一同站起身来。
明澈法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声音平和:
“阿弥陀佛。梅檀越来了。这位任施主,正是从贵乡福州府而来,已在此等候多时。”
梅鼎亦连忙合十还礼,语气恳切:
“有劳法师费心招待梅某的乡梓中人,此番情谊,梅某感怀不尽。”
那姓任的掌柜,未等梅鼎礼毕,便已躬身下去,欲行大礼参拜。
梅鼎急忙跨前一步,双手扶住他胳膊。
此刻他心中全被家书占据,顾不得太多客套礼节,急切问道:
“任掌柜远来辛苦,不必多礼。听闻家父有亲笔信函托掌柜带来,还请速速取予我一观,以慰梅某思亲念家之苦,感激不尽!”
任掌柜被梅鼎扶住,便顺势站直身子,脸上堆着谦恭笑容,连声道:
“梅大人言重了,举手之劳,不敢当辛苦二字。”
说罢,便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封牛皮纸封着的信函。
然而,他并未立即将信递交给梅鼎,而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转过头,对着身旁的明澈法师,改用略带闽地口音的官话说道:
“法师,实在抱歉。梅大老爷还有些家中紧要的私语,未便尽数写入信内,特意嘱咐小人,需当面转达梅大人。您看这……”
他欲言又止,表情显得十分为难。
明澈法师虽是方外之人,却也通透世情。
闻言即刻了然,脸上并无丝毫不悦,再次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阿弥陀佛,原是应有之义。贫僧在此反倒不便。”
“既如此,贫僧先行告退,诸位施主请自便慢谈。”
说罢,他侧身从梅鼎和任掌柜身边走过,步履从容地出了禅房,并顺手轻轻将房门从外面掩上,隔绝了内外的声响。
任掌柜还对着已关闭的房门方向,提高声音客气了一句:
“多谢法师体谅!稍后我等,必有香火心意奉上,聊表谢忱。”
禅房内,一时间只剩下梅鼎与这位任掌柜二人。
房门掩上后,光线似乎更暗了些,只有窗户纸透进的微光,映着两人神色各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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