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摇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水痕。水痕边缘已经开始发皱,像快要干透的纸。她忽然想起昨天虎娃来送新采的薄荷,说邻村的王婶生了场大病,苏瑶让她明天跟着去复诊。\"你扎针的手法稳多了。\"虎娃挠着头笑,\"上次给我娘扎针,她还说比苏师父的针更软和。\"
陈阿公喝完薄荷水,起身时动作比来时利落了些。他从布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小师妹:\"阿婆今早做的薄荷糕,给丫头当点心。\"油纸包上还留着灶膛的温度,小师妹接过来时,看见阿公后颈的银针孔处,正慢慢浮起淡淡的红晕——那是得气的征兆,苏瑶说过,这说明针已经认了病人,也认了医者。
三花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案台,正用爪子拨弄着那枚没入布包的银针。小师妹伸手把针收进竹制的针盒里,听见苏瑶在里间喊:\"把昨天晒的艾草收进来,要变天了。\"她应着声转身,看见窗外的阳光正顺着百子柜的缝隙往下淌,在药包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时光在轻轻摇晃。
张思贞的布巾顿在碗沿,青瓷碗发出一声轻响,像被惊动的露珠滚落荷叶。她顺着小师妹的目光望去,那枚银针的尾端果然在微微颤动,晨光斜斜地穿过窗棂,给银亮的针身镀上一层金边,颤动的幅度极轻,若不凝神细看,竟会以为是光影作祟。
“是气至了。”苏瑶从药柜后转出来,手里还捏着本泛黄的《针灸大成》。她走到诊床边,指尖悬在针尾上方半寸处,没有触碰,却像是能感受到那股流动的气息。“当年师父教我看气至,用的是一碗清水。”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微怀念,“把针尾贴着水面,气一动,水面就会起圈儿,像投石进潭。”
小师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陈阿公的布衣。她看见针尾颤动的节奏渐渐匀了,不再是刚才那慌乱的轻颤,倒像是春水里游弋的小鱼,自在地摆着尾鳍。“阿公,您现在觉得怎么样?”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褪的雀跃,像刚发现新叶抽芽的孩童。
陈阿公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骨节声响,脸上的皱纹舒展得更开了:“后背像晒着太阳似的,暖烘烘地往骨子里渗。刚才还觉得肩膀沉得像挑着担,这会儿倒像卸下了半筐柴。”他说着,抬手想摸后颈,却被苏瑶轻轻按住。
“针还没取呢。”苏瑶的指尖搭在陈阿公的腕脉上,另一只手轻捻针尾,那颤动便跟着指尖的动作变了节奏,时而急促如骤雨打窗,时而舒缓如晚风拂柳。“气至而有效,丫头这针,算是扎到点子上了。”她转头看向小师妹,眼里的笑意比案上的薄荷水还清亮,“比我当年强,我第一次扎出针感,手忙脚乱地把针给拔歪了。”
张思贞端来的托盘上,放着消毒用的酒精棉和小巧的镊子。她把青瓷碗挪到一旁,碗沿的水珠又开始往下滴,这次洇出的水痕恰好与刚才的连成一片,像条蜿蜒的小溪。三花猫蹲在托盘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桌面,碰倒了装艾绒的小陶罐,罐子里的艾绒撒出来一点,混着薄荷香,在空气里酿出清苦又温暖的味道。
小师妹看着苏瑶起针的动作,手指不自觉地跟着比划。苏瑶起针极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针尾,顺时针转半圈,再轻轻一提,银针便带着点极细的血珠拔了出来,快得像抽走一根游丝。陈阿公后颈的针孔处,血珠很快就凝住了,变成个小小的红点,像被蚊虫轻叮了一下。
“用薄荷水擦一擦。”苏瑶示意张思贞递过棉签。小师妹抢着接过,蘸了点碗里的薄荷水,小心翼翼地在针孔周围擦拭。薄荷的清凉混着皮肤的温热,让陈阿公舒服地眯起了眼,“这丫头的手,比棉花还软。”他望着屋顶的梁木,像是在跟空气说话,“我家囡囡要是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当年她总爱学我给菜苗浇水,浇得比谁都仔细。”
药堂里静了一瞬,只有铜壶滴漏在角落里滴答作响。小师妹擦完针孔的手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布包里的那半块草药。今早来药堂时,巷口的野猫又在老地方等她,腿上的伤已经结痂,见了她便蹭着裤脚喵喵叫。她把草药留给了邻居家的孩子,嘱咐他记得给猫换药,此刻想来,那孩子接过草药时亮晶晶的眼睛,竟和自己刚才看针尾颤动时一模一样。
苏瑶将拔下的银针放进消毒的瓷盘里,银针对着光,依旧亮得晃眼。“气至而有效,不光是针认人,更是人认针。”她拿起一根新的银针,递给小师妹,“再试试扎曲池穴,这次用心听,针会告诉你该往深里去,还是该浅着留。”
小师妹接过银针,指尖的温度再次传到针身上。她看着陈阿公肘弯处的曲池穴,那里的皮肤微微泛着健康的粉色。这次她没有犹豫,针尖落下时,手腕稳得像架在案上的药碾子。针尾再次颤动起来,这次小师妹没有惊呼,只是静静地看着,眼里的惊喜变成了一种更深的东西,像种子落在土里,开始悄悄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