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嫂子当年总说,雕莲得用阴刻,”老玉匠磕了磕烟斗,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瞬间灭了,“阳刻太扎眼,倒失了莲的本分。就像你们行医,救人不是为了让人记着好,是该做的事。”他的指腹在烟杆上摩挲,那里包着层厚厚的浆,是几十年握出来的温。
苏瑶想起师祖母讲过的事:老玉匠的妻子当年害着重病,却总在深夜爬起来,借着月光给莲池换水。她说莲性洁,水稍浑点就不肯好好长,就像人心,半点灰都藏不得。后来她走的那天,池子里的第一朵莲刚绽了瓣,老玉匠把花瓣摘下来,夹在给师祖母绣的衬布里,说要让这莲香陪着懂它的人。
阳光从窗棂挪到盒盖内侧,莲影在绒布上晃得更厉害了,倒像是真有风吹过池面。苏瑶忽然发现,最中心那瓣莲的纹路里,藏着个极小的“洁”字,刻得比“婉”字还浅,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执拗地守在那里。
“她雕这盒盖时,手已经抖得握不住刻刀了,”老玉匠的声音低了些,烟雾在他眼前绕成淡淡的圈,“我要替她,她偏不肯,说这莲纹得带着心跳才活,手一抖,倒把‘洁’字刻偏了点——你看,就在花瓣尖上。”
苏瑶凑近了看,果然见那瓣莲的顶端,纹路微微歪了半分,像被风吹得颤了下的花瓣。可正是这半分歪斜,让整朵莲活了过来,不像刻板的雕纹,倒像池子里那朵迎着风、不肯服帖的莲。
“她说行医人的心,就该像这偏了点的莲瓣,”老玉匠把烟斗在桌边敲了敲,“太周正了反倒假,带着点真性情的执拗,才守得住那份洁。”
阳光渐渐斜得厉害,盒盖内侧的莲影漫过绒布,爬上银铲的雪莲雕纹。苏瑶忽然觉得,这玉盒里藏着的何止是器物,是两辈人的心——有莲的洁,有雪的烈,有刻刀的沉,有绣针的柔,都在时光里熬成了药,治着岁月的苦,也养着日子的甜。
青石板上的青苔还沾着晨露时,师祖母的青布围裙就扫过池边的草叶了。张思贞蹲在旁边数莲子,看老人跪在冰凉的石板上,竹制的捞网在水面划开细细的弧,浮萍被捞起时带着一串串水珠,打湿了她的袖口,泥点溅在围裙上,像缀了些深褐色的星子。
“你看这莲茎,”师祖母举起捞网里缠成一团的绿茎,上面还沾着黑褐色的淤泥,“在水里盘得再乱,到了水面总得直着往上蹿。”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泥,指尖却把那朵刚摘的莲花托得极稳,花瓣上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
张思贞的指尖划过玉盒上的莲茎雕痕,那些盘曲的纹路里还留着雕刻时的细微凿痕,像极了莲茎上自然生长的细刺。她忽然想起师祖母捞浮萍时的背影——老人的腰弯得几乎贴到水面,脊椎却像根绷紧的弦,哪怕被岁月压出了弧度,也始终朝着阳光的方向。
“那年池子里的莲得了病,茎秆全烂在水里,”张思贞的声音带着点潮意,仿佛又闻见了池泥的腥气,“师祖母就跪在石板上,一根一根往外清烂茎,手指被莲茎的细刺扎得全是血,混着泥水往下滴。我说用夹子吧,她偏说手摸得着分寸,才不会伤了好根。”
玉盒上的莲茎在灯光下泛着光,盘曲处的雕痕深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挲过。张思贞忽然明白,那些看似杂乱的缠绕,原是为了在淤泥里扎得更稳——就像师祖母的腰弯得越低,手里的莲花反倒举得越直。
后院的风又起了,莲池里的叶影在窗纸上晃成一片。张思贞把玉盒轻轻合上,莲纹的影子被锁在里面,却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漫上来——是师祖母手背上的水珠凉意,是莲茎刺进掌心的微疼,是淤泥里藏着的、不肯低头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