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便分不清这些了。
烧红的铜粘着皮肉,犹如火炉内的烙饼,恒子箫被烫化在了铜壁上。
他本该痛昏过去,可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时刻感受着血肉被烤焦的滋味。
贴着铜柱,恒子箫随其徐徐地旋转一周,一周之后,落在了对面的那扇小门前。
他趴在地上,半死不活,隐约间有微风拂过。
本以为必死无疑,可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完好无损,无一处烧伤!
恒子箫愣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继而擡眸,看向前了面前这道小门。
身后是炙热的铜柱,他没有退路,只能将它推开。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呈现在恒子箫面前。
山上林立的不是怪石、不是树木,而是一把把锋利的长刀。刀光晃晃,刺人双目。
想要离开,唯有翻越这座刀山。
眼前刀山,身后火海,面前的景象犹如阿鼻地狱一般。
恒子箫陡然一惊——这不是宛如,这正是地狱之景!
自己经过的这三处密室,正一一对应孽镜地狱、铜柱地狱和刀山地狱。
据他所知,罪鬼生前犯罪过多,令冥王不能一一查明,便会打入十八层地狱之第四层孽镜地狱,狱中镜子会显出罪鬼所犯一切罪行。
方才那条走廊,正和孽镜地狱的描述一致!难怪自己有被审视之感!
身后的铜柱,乃是生前纵火害人者所要前往的第六层地狱——铜柱地狱。
至于身前这座刀山,则是亵神者、滥杀无辜者所要去往的第七层地狱——刀山地狱。
恒子箫愣在原地。
自己到底犯了何罪,为何要受地狱之刑!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放火害人,更没有滥杀无辜!难道只是因为擅闯佛塔就要受如此重罪么?
恒子箫回头,已望不见最初的大殿。
猛然间,他想起了‘司樾’最后大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天网恢恢,早晚有一结算,不如茍且偷生,尚享一时安逸!」
这话正是他一开始回拒‘司樾’时所说的——
「天网恢恢,生前所做,早晚有一结算。」
“唔…”大脑忽然撕裂般生疼,恒子箫抱着头弯下了脊背。
在这痛苦之中,他恍惚想起了自己从小做的那几个荒唐的梦。
梦里的他修了邪法,杀人如麻、冷酷无情。
但那不过是梦而已!梦而已!怎能当真!
他想要嘶吼、想要为自己鸣不平,可头颅内斧锯一般的疼痛令他无力开口。
那些傀儡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
冷灰色的皮肤、空洞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他们明明不会说话,恒子箫却隐约听见了一声声微弱的呼喊。
有人在喊:“救命!”
有人在喊:“别杀我……”
有人在喊:“我还有妻儿老小,求求您放了我!”
这些声音如蚊吟般微弱,可汇聚到一处后,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要将他溺死其中。
恒子箫甩头,却甩不开脑内这些乱麻般的声音。
他们是谁……他们在向谁求饶……
不管是谁,走开,快走开!他不认识他们!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恒子箫抱着疼痛欲裂的头,重心一倾,骤然往前栽去。
他一头栽倒了刀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刀尖顿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厉啸出声,痛得打滚,却滚向更多的利刃。
很快,连脖子也被扎穿,再喊不出声来。
这不是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刀山之后还有油锅、还有火山、还有刀锯。
一轮之后,从头开始,又是一轮。
交替轮换,酷刑不休。
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利刀锯成两半之后,恒子箫倒在地上,眼前又出现了一扇小门。
他五体投地地趴着,阴风吹过,身体烂了又好,好了又烂。
他一次次被撕碎,又一次次被拼上,恍惚已在这无边地狱中待了亿万年,从头到脚,无处不被施刑上万次有余。
他无罪……他无罪……
起初,恒子箫冤屈不平,可在一轮又一轮的烈刑之中,他耗尽了精力,疲惫萎靡,迷惘间,似乎自己真的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浑浑噩噩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刑海里,恒子箫忽然听见一苍老沙哑的声音。
“你,想出去么。”
他迷蒙地回头,见一黑瘦老人正立在刑架旁,负手望着地上的自己。
这老人个子矮小,精干细瘦,可精神矍铄,一对小眼目光炯炯,和弘慈那般慈眉善目者有所不同,一看便不好相与。
恒子箫动了动嘴唇,艰涩地开口:“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管回答我,想出去么。”
恒子箫动了动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支起上身。
他望着老人,黑眸中尚存坚毅,“要……我要出去,师父还被关在塔里……”
老人却是一叹,继而擡手。
两道小门出现在恒子箫面前。
他指向他左侧的门,“推开此门,再走百轮刑房,即可回去。”
恒子箫一颤。
只是听着一句话,他的身体便本能地为那些酷刑而颤栗起来。
“又或者,”老人一笑,指向右侧的门,“从这扇门走,你能回到最初大殿,那里不也有你的师父么。”
“它不是师父……”恒子箫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
他踉跄,往前走去,每一步都痛得喘息。
“又有什么不同呢。”老人在他身后道,“那里的‘她’不仅更加温柔,你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恒子箫擡手,覆在了左手把手之上。
他没有回答,只是喃喃地重复道,“它不是师父……不是……”
说完这句,他一把拉开大门。
眼前金光一闪,下一刻,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恒子箫面前。
一方小室内,司樾口中啃着半颗黄杏,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恒子箫。
恒子箫亦是一愣,自己开的不是左门之刑门么,怎么会…他随即眸色狠戾,立刻拔剑刺向司樾。
“干什么干什么!”司樾两指架住他刺来的剑,晃了晃,“三天不见你小子要弑师了?”
恒子箫望着她,来来回回地打量她脸上的神情。
司樾被他看得恶心,弹开剑尖,“谁带你来的?”
恒子箫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哑巴了?”司樾问完,就见眼前的青年倏地红了眼。
他脱手松了剑,一把抱住了她,埋在她颈侧喘息啜泣。
“师父……”他沙哑地唤着,身体紧绷,微微颤栗。
司樾擡眸望向恒子箫身后。
关她的房门上刻有百道封印,可恒子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直到他出现的那一刻为止,司樾没有察觉到半点恒子箫的气息。
她擡手拍了拍怀里啜泣的青年,不由一哂。
她还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缘还没有尽。
她搂着抽泣的恒子箫,擡眸望着顶上的佛印砖块。
这就是她非结不可的缘么——
在她要送走恒子箫之时,佛门竟来亲自给他们作引介。
这场缘就如此不可解,如此不可避?
司樾暗叹一声。
“好了好了,”她拍了拍恒子箫的肩,“起来,出去了。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恒子箫起身,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师父,我没有……”
他眼睛还是通红着的,恒子箫从小就倔,极难看见这柔软的面孔。
司樾叹了口气,从他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来。
“给,擦擦罢。”
恒子箫低头,看着自己被撕坏的衣服,心中一片安泰。
这才是师父温柔时的模样。
“师父,”恒子箫倏地想起了来时听见的消息,“赵尘瑄正往这边来,我们快走!”
他说着便打量起可以逃走的地方,一回头,却见关押司樾的房门正大咧咧地敞开着。
这门所在的方向,正是他来时的方向。
如此说来,他推开的最后一扇门不是地狱,而是师父的牢房!
恒子箫一怔,那位老人到底是谁,为何要帮他破阵,又为何要帮他解开师父的牢门?
他心中疑云密布,可眼下时间紧迫来不及叙话,只拉着司樾的手带她出了塔。
塔外纱羊一见到两人便扑了过来。
“司樾!你总算出来了!还有子箫!你刚才去哪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我被吸入幻阵之中了。”恒子箫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再说。”
“好!”纱羊飞在两人身后,沿小路从寺院后门离开。
出了这道门,司樾回头,又往那高耸的转业塔处望了一眼。
她眯了眯眼眸。
塔顶最高处,身披袈裟的弘慈正伫立其上。
在司樾回望之时,他对着她双手合掌,低头致意,仿佛一早就等候在那儿,专为她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