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牙关紧了紧,下颌咬成了一条线。他识得他手臂上的刺青,更猜出了他的身份。
旁人都以为是疼的,只有秦未和温予知道,他是因为不安。
七七垂着眼帘,任由胡图包扎他根本没有受伤的右上臂。
他看似平静,实则不安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心里生出一抹杀意来。
可对上胡图略微浑浊又散发着一抹温和的眼神时,七七心里那点微弱的杀意,顿时消散不见。
莫名的,七七心里生出一抹异样。这位御史大人,好像在透过他,看向别人。
看着御史大人的侧脸,七七忍不住猜想。
莫非,暗卫队里有他认识的人?
七七不知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胡图曾有一个儿子,名为胡倏之,曾是先帝伴读。同时,也是暗卫队成员之一。
胡图曾在他儿子的手臂上见过这道刺青。可自平南王府惨案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他知道,他们之所以杳无踪迹,是因为当今圣上的追剿。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收到胡倏之寄回来的亲笔信笺,他当真会以为自己的儿子随先帝去了。
胡图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在京城重新看到手臂刺着这些刺青的人。
看到他,胡图就想起了他的儿子。
当年,他离开时,年龄甚至比眼前这个小子还要小上很多。
胡思乱想之际,胡图不仅把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用白绢遮的严严实实,还用白绢小心翼翼把伤口清理了一遍。
伤口很深,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到骨头。
胡图看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胡倏之那小子在外面,是不是也是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生活啊。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随即转头看向秦未,高声嚷嚷着:“金疮药呢?金疮药有没有?”
他试图用乖张的性子,来掩饰他真实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他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真实的情绪,不想和别的人有任何深交,生怕他们会顺藤摸瓜查找胡倏之的下落。所以,他的性子越来越孤傲,越来越乖张。
眼泪能憋回去,泛红的眼眶却无法掩饰。
秦未离得最近,看到他眼圈红红的模样后,秦未先是一怔,随后才垂首在一团白绢里找金疮药。
温予从秦央手中,就只接过了白绢和热水,并没有金疮药。
“房间里有,我去拿。”
话落,她正准备转身,忽然听到七七说了句:“夫人,我这里有。”
说完,他从腰间摸出了侍卫长刚才在外面递给他的药瓶。
胡图接过,打开盖子后,药香冲入鼻息的一瞬间,他的身形一怔,涂药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胡家世代行医,这金疮药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用他们祖传的秘方熬制而成的。除了他,这世上也就只有胡倏之会研制。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见到了除了书信以外,有关胡倏之的东西。
胡图激动得热泪盈眶,但给七七上药的手却异常平稳,舍不得用一丝重力。
仿佛受伤的,当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样。
看着胡图小心翼翼给七七涂药的动作,温予和秦未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胡图包扎的动作很是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完成。包扎完成后,他有些不舍得松开小瓷瓶,便厚着脸皮问:“这金疮药效果不错,不知剩余的这些,可否留给老夫?”
七七摇头,一脸坚毅地拒绝:“不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你不能拿走。”
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担心这药会暴露队内其他人的身份。
说完,七七朝胡图伸出手。
胡图见状,连忙退后一步,把瓷瓶填入袖口的同时,口中嚷嚷着:“你这个刁仆,也太小气了。不过是一罐金疮药,有什么舍不得的。”
“御史大人,请把药还给我。”七七也跟着站起了身,一步步朝他逼近。胡图连忙捂紧了袖口,生怕七七会过来抢。
同时,他口中继续叫嚷着:“我不白拿,我给你钱还不行吗。”
说话间,他把手摸到腰间,拿了碎银子出来,又说:“就当我买的还不行吗。我给你二两银子...不,我再给你加五两,行不行?”
七七听到他说银子的时候,脚步渐缓。倒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他刚刚说的数字。
二和五。
是巧合吗?
他们队里,负责制作金疮药的人就叫‘二五’。
七七又想起刚刚他看到他手臂上的刺青时略显异样的神情,脸上闪过一抹迟疑。
胡图将盛有金疮药的胳膊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捏着银子的手,去和七七接触。
他并没有同时把七两银子放入七七手心,而是分两次放入。
第一次,他给了他二两。
第二次,他又给了他五两。
同时,他又在口中振振有词,道:“二,五。”
随后,他又凑在他耳边低喃一句:“银子给了你,二五的金疮药就归我了啊。”
不等七七反应过来,胡图一个退步,涌入了宾客中间。
七七看着胡图的身影,耳边又宛若响起他刚刚低喃的那句话。他没有听错,刚刚这位御史说的,就是二五的金疮药。
二五的金疮药。
二五会医术这件事情,是连夫人都不曾知晓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七七心里的疑惑更盛了。
同时,他对这位御史大人,充满了好奇。并在心中暗暗猜测,他究竟是敌是友?
-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打斗声逐渐弱了下来。
黑衣人躺了满地。战况激烈,霍无羁和一众侍卫的衣衫上,都溅上了血迹。
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的秦央,最先看见霍无羁走过来。
“阿兄,他们过来了。”她兴奋冲秦未高喊了一声。紧接着,她小跑过去,打开了花厅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花厅里的一众宾客纷纷转过身,原本聚在七七身上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持着赤星刀疾步走来的霍无羁等人身上,包括把玩着瓷瓶的胡图。
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霍无羁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身后的一众侍卫扮相的人身上。
可看了半晌,他也没看见脑海中的那道身影。
不出现也好,至少安全。胡图失落之余,一遍遍安慰自己。
胡图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二五,正在千里之外的藏书阁内炼药。
胡图的注意力都在霍无羁几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原本随众人转头看向花厅门口的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忽然把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焦急打量侍卫的目光,尽数被七七所捕捉。
七七也更加确定,这位御史大人,一定和他们暗卫队有什么关联。
-
秦未和温予也纷纷擡头看去。
也许是因为彻底猜出了霍无羁的身份,在看到霍无羁大步跨进花厅的那一刻,秦未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帝的脸。
他父亲的书房里,收藏着一幅先帝没有毁容之前的肖像。秦未曾不小心看到过。
都说外甥肖舅,传言果然非虚。
霍无羁的五官轮廓,和脸部没有受伤之前的先帝,几乎一模一样。
两相对比,秦未忽然很害怕。
万一别人也猜出了他的身份可怎么办?
万一皇宫里的那位,得知了霍无羁的真实身份,凭他的小肚鸡肠,一定是容不下霍无羁的。
到时候,又怎么办?
-
看到霍无羁身影的一瞬间,温予先是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上没有像七七胳膊上那道惨烈的伤口,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温予顾不得旁人的目光,率先跑了过去。霍无羁见她朝自己跑过来,连忙把还在滴着血的赤星刀背到身后。
可随着她一步步跑过来,霍无羁明显感觉到,他手中的赤星刀的刀身发出一阵激烈的震颤。
原本他以为,刚刚打斗时,祂震颤的已经很强烈了。
可随着温予一步步的靠近,赤星震动的更为猛烈。
这种猛烈的震颤感,是他拿到赤星刀以来,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他的整条手臂都被震的直发麻,他几乎要握不住祂了。
霍无羁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安。
下一刻,他察觉到,星星点点的红色雾气从赤星刀内涌出,丝丝缕缕地往温予所在的方向飘去。
霍无羁忽然想起了之前还在北疆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
梦里,刑台之上。
赤星涌出红色雾气,尽数朝温予飘去。红雾将她团团包裹之后,她从刑台上消失无踪。
想到这里,霍无羁喉腔一紧,朝温予喊了一声:“不要过来。”
他怕她会像梦中那样,被红雾围住之后,就再一次从他的世界消失。
温予骤然顿下脚步。
她迟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么一句话,却也没有继续朝他跑过去。
霍无羁的额头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冷汗。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都不能让赤星安静下来。
他清楚感觉到,她的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对赤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现在处在癫狂时期的赤星。
“哐当”一声脆响,赤星刀挣脱了霍无羁的手,掉落在地板上。
花厅内的宾客们只当是他脱力,不小心把刀扔在了地上。
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侍卫,却是把赤星刀的震颤看的清清楚楚。
“公子。”除去七七在内的一众侍卫,异口同声喊了声,疾步冲到了他身侧。
“无羁。”秦未的脸色也白了几分,他以为霍无羁在打斗中受伤了。
同样这样认为的,还有温予和秦执年等人。秦执年甚至迈着踉跄的步伐就要冲过来。
而温予,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她才准备继续迈向他,霍无羁冲她摇摇头,又一次高喊了声:“阿予,别过来。”
触到她蕴满了担心的眼眸,霍无羁扯了扯唇角:“放心,我没受伤。”
“不要过来,离远...”
话还没有说完,赤星又一次开始震颤。这一次,比刚才更为激烈。
和地板碰撞产生的嗡鸣声,响彻了整个花厅。
随即,朦胧的红色烟雾以肉眼可见的浓度和速度从刀身涌出。
宾客们一脸惊诧,秦执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白了几分。
而林琅,眸中闪过一抹贪婪。
“赤星,回去。”霍无羁的目光在赤星和温予身上来回流连,嗓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