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那张宏伟的蓝图,仿佛一轮初升的太阳,将光芒洒在每一个德国工程师震惊而又逐渐变得火热的脸上。
他们看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通往技术圣殿的清晰路径。
一个全新的,属于光与精密的时代,似乎正伴随着这位东方学者的到来,在耶拿这座古老的光学之城,缓缓拉开了序幕。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U?glich!(不可能!)”一个声音尖锐地响起,“这……这是ASML下一代产品的概念图吗?不,有些结构比他们的规划还要激进!”
“双工件台的同步运动模型,还有那个……那个浸没式光刻的液体循环和温度控制系统……我的上帝,这根本不是现有技术能达到的!”
“这是科幻小说!”
怀疑、震惊、不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技术人员见到终极梦想蓝图时的狂热。对于这群将一生都奉献给精密仪器的德国人来说,这张图的吸引力,远比金钱和地位要大得多。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身形高大、腰板挺得笔直的老者从人群中排众而出。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灰色的工装上沾着几点油渍,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是里希特先生!”
“物镜研磨部门的总管,克劳斯·里希特!”
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里希特在耶拿公司工作了超过四十年,是整个光学镜头研磨和抛光领域的泰斗级人物,他亲手打磨出的镜片,精度达到了原子级别,是公司里公认的、脾气最臭、也最受尊敬的技术权威。
里希特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他径直走到墙边,死死地盯着投影上的蓝图,浑浊的眼球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看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仿佛要用目光将这张图纸洞穿。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刺顾秉文。
“顾博士,久闻大名。”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质询意味,“这张图,很宏伟,也很……狂妄。我只问一个问题。”
他伸出一根因为常年工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指向蓝图上物镜系统的核心部分。
“这里的最后一个透镜组,要求材料折射率达到1.9,同时在193纳米波长下的光吸收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据我所知,全世界没有任何一家玻璃厂商,包括我们自己的肖特玻璃,能够稳定生产出这种性能的氟化钙晶体。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研发中心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真正的核心难题,是卡住全世界光刻机镜头发展的关键瓶颈之一!里希特一开口,就问到了死穴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秉文身上,想看看这位来自东方的学术权威,要如何回答这个近乎无解的问题。
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质询,顾秉文却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里希特先生,您的问题非常专业。那么,您是否尝试过,在氟化钙晶体的生长过程中,引入极低浓度的钇元素进行晶格掺杂,并在退火阶段,施加一个强度为1.5特斯拉的轴向旋转磁场?”
里希特猛地一愣,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掺杂钇?还施加旋转磁场?这是什么理论?教科书上从来没写过!
顾秉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引入钇元素,可以有效捕获晶体在生长过程中产生的自由氟离子,形成稳定的微观结构,从而抑制‘色心’的形成,这是降低光吸收率的关键。而在退火阶段施加旋转磁场,是为了利用洛伦兹力,对晶格内部的微应力进行重新排布和释放,最大限度地消除双折射效应,从而将折射率的均匀性提升一个数量级。”
“我们……我们把这个工艺,称为‘磁控退火掺杂生长法’。”
顾秉文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里希特的脑海里,在现场所有德国工程师的心中,轰然炸响!
现场鸦雀无声。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里希特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质询,到错愕,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见证了神启般的迷茫和激动。
他自己就是材料学的大师,顾秉文所描述的每一个步骤,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从物理原理上,却又严谨得让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这完全是一种超越了当前时代的、降维打击般的工艺思路!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里希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顾秉文坦然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不是我的研究成果。这是我们远风集团位于凤栖县的新材料实验室,在经历了三千七百二十一次失败后,于上个月得出的初步实验结论。”
三千七百二十一次失败!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灵魂。
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张宏伟的蓝图,并非空中楼阁,并非痴人说梦。在它背后,站着的是一个拥有着何等恐怖执行力、何等雄厚资源、对失败拥有着何等容忍度的研发体系!
“现在,”顾秉文环视全场,目光变得灼热,“我把我们最新的研究成果分享给了你们。那么,你们愿不愿意,把你们传承百年的精湛工艺,也投入到这个伟大的计划中来?与我们一起,把理论变成现实,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里希特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顾秉文,又看了一眼墙上那张光芒万丈的蓝图。
良久,他缓缓地、郑重地,向顾秉文弯下了他那高傲了四十年的腰,用一种近乎学徒般的谦卑语气说道:
“顾博士,请您……指示吧。我的团队,从现在开始,听从您的调遣。”
“哗——”
人群彻底沸腾了!
里希特的表态,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刚才还充满敌意和警惕的工程师们,此刻眼中只剩下了对技术的渴望和对强者的追随。他们一拥而上,将顾秉文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起蓝图上的每一个技术细节。
“博士,关于那个蔡司-阿尔法反射镜组的非球面度修正算法,我们有一个备用方案!”
“博士,工件台的空气轴承,如果采用我们正在预研的多孔陶瓷材料,气膜的刚性可以再提升百分之十五!”
看着这群前一秒还视自己为侵略者,后一秒就变成了狂热技术信徒的德国工程师,顾秉文知道,秦董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成功地,用技术这把钥匙,打开了这群骄傲的日耳曼工程师的心门。
……
两周后,京城,远风微电子实验室。
时间已是深夜,但整个实验室灯火通明,鸦雀无声,气氛甚至比第一次流片测试时还要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央测试台的示波器上。
“启明一号改”芯片,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测试插槽里。它的外观与第一代一模一样,但内部的电路版图,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楚云飞的软件团队,根据那份珍贵的“失败数据”,花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重写了数千行EDA工具的约束脚本。他们像最挑剔的城市规划师,为每一条关键的信号路径都设定了最高的“优先级”,确保它们在自动布局布线时,能走上最平坦、最短的“高速公路”。
而魏东亭的硬件团队,更是进行了一次外科手术式的优化。他们放弃了之前那个为了追求面积而过于紧凑的“进位选择加法器”,转而采用了一种速度更快、但面积也更大的“先行进位加法器”结构。这种“用面积换速度”的设计,从根本上解决了那条关键路径的延时问题。
此刻,万事俱备,只待最后的检验。
“老魏,准备好了吗?”楚云飞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少废话!”魏东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亢奋的光芒,“开始吧!直接上33兆!”
没有循序渐进,没有保守试探。
这一次,他们要直捣黄龙!
楚云飞深吸一口气,在键盘上敲下了启动指令。
“滴——”
测试台的电源指示灯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