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正教被立为国之正信的旨意,如同在新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米哈伊尔,这位新晋的“大秦首席僧侣”,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他毕生所学的神学理论,被那个东方君主用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力反驳的逻辑,拆解得七零八落。然后,朱高煦又用东方的木料和榫卯,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凑成一个他完全不认识,却又诡异地能自圆其说的“信仰怪物”。
妥协,是他唯一的选择。
否则,他背负着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的殷切期望,远渡重洋的全部使命,都将在此地,化为一缕无意义的青烟。
这几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的不是圣经,而是朱高煦“赐予”他的几本东方典籍。
一本《道德经》,一本《论语》。
他看着那些方块字,只觉得头晕目眩。什么“道可道,非常道”,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些文字背后蕴含的哲学,与他所知的世界截然不同。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传播主的福音,而是在为一个全新的,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宗教,寻找理论基石。
就在米哈伊尔被这些东方智慧折磨得快要发疯时,朱高煦的传召又到了。
内阁议事厅内,气氛比上一次讨论宗教问题时更加凝重。
长条的硬木会议桌旁,内阁诸臣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他们刚刚被迫接受了一个被“魔改”过的外来宗教,心里正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行事天马行空的监国太子,又要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米哈伊尔作为“首席僧侣”,也被召来与会。
朱高煦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规律声响。这声音在安静的议事厅里,敲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发慌。
终于,他停下敲击,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今日召集大家,还是为了我们新立的国之正信。”
一听这话,林永康等几位老臣的眼皮就是一跳。
又来?
“确立了信仰,就要用他们的历法。”朱高煦开门见山,没有半点铺垫。“东正教,还有他们的对头天主教,用的都是一套叫‘儒略历’的历法。这套历法,以他们的救主耶稣降生那年为元年,一直算到今天,是一千四百一十五年。年份一直延续,不因君王更替而改变,这很方便,查阅史料,一目了然。”
听到这里,内阁官员们稍稍松了口气。听起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工具,比自家这边换个皇帝就换个年号,查阅几百年前的事情要换算半天的确方便。
米哈伊尔也挺直了腰板,这至少是东正教带来的正面影响。
但朱高煦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
“但这套历法不准。”
“儒略历,一年算作三百六十五天又四分之一天。而我朝,乃至前元郭守敬所制的《授时历》,测算的回归年,是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五天。”朱高煦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千万别小看这点差别。一年差一点,一千年就差出去一大截!这套儒略历用了一千四百多年,累积下来的误差,已经足足有九天!”
他看向米哈伊尔。
“首席僧侣,我问你,按照你们的教义,春分日是极为重要的日子,对吗?复活节的日期,就要根据春分来定。可你们的历法里,春分日已经从三月二十日,漂移到了三月十一日。差了九天!你们向上帝祈祷的日子,都算错了!”
米哈伊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历法的误差问题,在君士坦丁堡的学者圈子里,早就不是秘密。他们争论过,计算过,但谁也不敢去动摇这传承千年的神圣传统。这不仅仅是科学问题,更是政治和信仰问题。
没想到,这个难题,被朱高煦如此赤裸裸地,当着所有大秦官员的面,直接掀了出来。
“殿下……”米哈伊尔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朱高煦没给他辩解的机会,转而面向自己的内阁。
“我华夏,历朝历代,颁正朔,定历法,是天子受命于天的象征!是国之大本!如今,我们立国于此,岂能用一套错漏百出的蛮夷历法?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大秦无人,连日子都算不明白?”
这话,说到了所有儒家官员的心坎里。
林永康立刻出列,躬身行礼。
“殿下圣明!臣等附议!历法乃国之重器,断不可轻忽!我朝自有《授时历》,其精密冠绝天下,何须用那蛮夷的错漏之法?”
“对!当用我朝历法!”
“废黜儒略历,以《授时历》为准!”
官员们群情激奋,仿佛刚才被迫接受东正教的憋屈,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朱高煦抬手,向下压了压。
议事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授时历》虽精,但以年号纪年,不利于长远。我打算,取其长,补其短。”他抛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我欲采纳西人以耶稣降生为元年的纪年方式,建立一个连续不断的‘公历’。但,要用我们《授时历》的内核,去修正它,让它变得精准无误!同时,我朝皇帝的年号纪年传统,依旧保留。公历纪年为主,年号纪年为辅。”
话音刚落,议事厅里炸开了锅。
“什么?”
“这……这万万不可!”
林永康的脸色变得比锅底还黑,他再次出列,声音都有些颤抖。
“殿下!年号纪元,乃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传统!是天子治世的象征!延绵至今,何曾断绝?若以那耶稣降生为元年,那我大秦之正统何在?我皇之威严何在?这与奉外来之神为主,有何区别?此乃自降国格,动摇国本之举啊!”
“林首辅所言极是!此举万万不可!”户部尚书也站了出来,“百姓只知永乐天子,谁知那耶稣是何人?强行推行,必致天下人心惶惶!”
一时间,反对之声四起。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历法问题,而是触及了华夏文明最核心的政治法统和文化自尊。
米哈伊尔坐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一个历法问题,能引发如此剧烈的政治风暴。他看着朱高煦,想看看这位君主要如何平息众怒。
朱高煦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慌乱。
他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
他站起身,走到林永康面前。
“首辅大人,我问你,史书上记载‘贞观之治’,你可知是耶稣降生后多少年?”
林永康一愣,这个问题太过刁钻,他只能摇头。
朱高煦又问兵部尚书:“我朝太祖皇帝起兵,是耶稣降生后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