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澜曦见父皇没有再生气,反而似乎对玄月堂很有兴趣,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兴奋地讲述起来。
她声音清脆,描述着那里从最初的几间破屋,到现在挤满了渴望眼睛的简陋学堂。
每提一句“桑知漪说”,每提及一次学堂如何让那些女孩儿们眼中有了光彩,都如同一次又一次地隔空甩在皇后和晋王脸上的无声耳光。
熹妃则始终娴静地坐在一旁,唇角含着欣慰浅笑,在皇帝偶尔目光扫来时,温婉地补充一两句无关痛痒的细节,如同最贴心的解语花。
皇帝听了一阵,端起内侍新斟满的玉液金波,缓缓啜饮了一口。
他目光幽深地扫过席下神色各异的众人,脸上看不出什么大的波澜。
但在听完楚澜曦又一次重复“桑知漪说让她们看见更远的山和海”之后,他终于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决断:
“好。开阔视野,以教化开民智,亦合圣人之道,确是好事。传朕口谕。”
侍立在御座台阶下的御前大总管高德胜立刻甩开拂尘,躬身向前:“奴婢在!”
皇帝目光清冷而威严,语气不容置疑:“着户部即日划拨白银五千两,工部派人勘址督工,务必在开春之前,给玄月堂盖一个像模像样的学堂出来!地方要宽敞敞亮,莫要再委屈了那些肯上进的孩子们。”
他说“那些孩子们”时,语气带着一种明确的赞许。
“奴婢遵旨!”高德胜嗓音尖利洪亮,立刻记下旨意。
鹿皇后只觉得一股逆血猛地涌上喉咙。
御赐钦点,户部拨款,工部营建。
皇帝这份旨意,无疑是当着满殿宗亲的面,狠狠抽了她和儿子的耳光,将那个桑知漪和玄月堂捧上了天!
她僵硬地坐在凤椅上,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痛,像是被人当众掴了无数个耳光。
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嫩肉,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有无边的屈辱。
熹妃在皇帝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盈盈起身,对着御座深深一福,声音柔软,如同春泉流过:“臣妾替那些贫苦的孩子们,叩谢皇上天恩!吾皇明察万里,心怀黎庶,实乃苍生之福!”
她姿态完美,恭顺无比,每一句奉承都恰如其分地熨烫在皇帝此刻龙心大悦的节点上,将殿内几乎凝固的气氛不着痕迹地化解开些许。
宫宴后半程,皇帝兴致似乎颇高,不时温和地问询楚澜曦几句学堂趣事。
楚澜曦一一作答,清脆的嗓音在大殿回响。
鹿皇后再未发一言,端坐的姿态无可挑剔,只是面前几案上那碟剥好的蜜渍龙眼,始终未动一箸。
晋王楚玉浔则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面前一只空了的碧玉酒杯,酒盏中残余的几滴琥珀琼浆,凝固在杯底,如同干涸的血渍。
楚澜曦的每一次回答,每一个“桑知漪说”,都像一枚无形的尖刺。当皇帝随口问到姑娘们是否学得艰难时,楚澜曦天真地抱怨:“可难学啦!桑知漪说这些姑娘们平日里大多只抓过锄头灶铲,手指粗笨得像个小棒槌,刚开始连笔杆都拿不稳哩……”
晋王楚玉浔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吧”声。
他桌案下藏着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截刚刚被他生生掰断的红木象箸箸头。
断口处的木刺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只有目光中那被死死压抑的疯狂风暴在无声咆哮。
……
夜色沉沉,如浓墨般涂抹在巍峨宫墙之上,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消散,唯余死寂。
宫道上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映照出楚玉浔疾行的身影。
他走得极快,绣着四爪金蟒的亲王常服下摆,被他带起的风卷得猎猎作响,步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宫砖上,每一步都带着一股要将地面踏碎的狠劲。
方才麟德殿宴席上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眼底。
皇后几次欲言又止,话头刚起,便被熹妃那带着虚伪笑意的声音轻巧地截断。
父皇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那张威严的脸孔上,竟寻不出一丝对结发妻子的回护,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
熹妃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此刻在他心中扭曲成了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一个庶妃,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堂堂中宫皇后踩在脚下,让她在整个宫廷的注视下,无声地吞咽着这份屈辱!
“庶妃……”楚玉浔的齿缝里,狠狠挤出这两个字,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骨节惨白,青筋在手背上狰狞地暴突起来。
一股邪火,自丹田烧起,直冲头顶,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烧得他眼前几乎泛起一片血红。
他几乎能尝到喉间翻涌的铁锈味。
“殿下……”贴身太监福安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急促的步伐,气息微喘,小心翼翼地觑着主子那张在昏暗光影下愈发显得阴鸷的脸。
楚玉浔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更快了三分,几乎要跑起来。
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作呕的宫廷,逃离那些看似恭敬实则充满窥探的眼睛,逃离父皇那冰冷的注视,逃离熹妃那得意刺耳的笑声。
宫门在望,那厚重的朱红巨门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值守的禁卫无声地行礼,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悠长的“哐当”巨响,仿佛终于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宫门外的晋王府车驾早已候着。
楚玉浔一言不发,撩袍蹬车,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
车厢内一片死寂,车轮碾过御街平整的石板,发出单调枯燥的辘辘声,更添烦闷。
福安缩在车厢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盼着这压抑的行程早些结束。
马车终于驶入晋王府所在的街巷,停在气派的府门前。
楚玉浔不等侍从放好脚凳,便猛地掀开车帘,跃下车辕,大步流星地朝着灯火通明的王府大门走去。那扇门,此刻也未能给他带来一丝归家的暖意。
穿过前院仪门,踏过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楚玉浔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中院的方向走去,目标明确——宣舒林所居的“清辉院”。
院门守着的两个小丫鬟远远瞧见王爷面色不善地大步而来,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行礼:“王爷……”
楚玉浔恍若未闻,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卷进了正屋的门槛。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淡淡沉水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