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道:“大相国寺前身是天佑寺,系大晋的第一禅寺,晋哀帝素来信奉道教,差三千白银在天佑寺建筑白鹤观、庙院、炼丹台,每三年举办一回封禅大典,迫得国库亏空,苛政赋税,民不聊生。”温廷舜声线低靡,淡淡地看向德愿法师,薄唇抿成了淡淡的一条线,“晋哀帝晚年务求长生不老,信道炼丹,但免不了亡朝的宿命,方丈该作何解释?”
德愿法师听罢,沉吟考虑了一番,便道:“欲晓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大晋何以至此,皆属因与果,你等今次至此,亦是因与果。”
德愿法师又意味深长道:“老衲看施主眉眸有戾相,具竞争之意,诱发斗心,一生必是常于险厄之中,但也有一解法,那便是放下我执。”
供案之上的香仍在静缓地焚烧,烟香如一枝描金淡笔,描摹着少年的侧颜,他半垂下眸,不响,不应德愿法师的话辞,德愿法师缓缓地继续以禅杵拄地,在国寺之中,光阴流转得尤为细水长流。
跪礼礼毕,温廷安看着温廷舜一眼,少年眉心微锁,隽秀的峻眉是冷的,神情疏淡而冷冽,眸梢弧度略微沉着,敛起了锋锐的芒色,她有些话想要问出口,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撞了钟后,一位剃度的小沙弥延请三人去厢房喝香茶,温廷安趁机便问了:“请问这座寺内,可有豢养白喙鹰的人家?”
小沙弥静思了片晌,才道:“有的,在国寺后面有一鼓楼,鼓楼北角有一座三进厢房,厢院开外,迫近鸾山的地方,有一株参天香橼,香橼之上铸有一座鹰窠,每逢傍午,总有一只白喙鹰歇在此处,据说是数年前异域使团留下的,此鹰并不待见人,纵然舍中有几位师兄,时而会放几块素肉过去,也并不见得它会领情,难驯得很。”
小沙弥思量着什么,撚了一圈佛珠,道:“看着天色,已过未时三刻,傍午亦是快到了,那鹰儿想必亦是快到着了。”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目色,沈云升亦是悟过了意,去引开了小沙弥,直至小沙弥的青袍之影消弭在转经朱檐之下,温廷安与温廷舜适才掠过后廊,疾驰至鼓楼。这厢,数位敲钟僧正准备敲钟,须臾,便闻见钟声幽幽,悠远清音撞入了耳廓,如风敲竹般,牵动沁脾。温廷安与温廷舜翻入了那个三进的厢房,再经几个辗转,几乎是不费什么气力,便是寻着了那一株参天香橼,长势郁郁芊芊,撑起了大相国寺的半壁春色。
偏巧一阵鸣金戛玉般的长嘶,撕裂了长空,低旋而至,只见鹰扬敛翼戢翅,栖迟于香橼的枝杈之间,那一条青鱼便被搁藏在了鹰窠之中,尚还活蹦乱跳,命势鲜活。
“我去将青鱼取下。”温廷舜对她道,迈着一串闲散的步子,一举攀上了香橼,临前,温廷安下意识凝声道:“你要当心,这树势有些险峻。”
温廷舜回过了首,傍午的鎏金日色剔透极了,不偏不倚地覆照在她身上,少女的纤影俨似水墨写意里的远山淡影。
他眸色一深,面容浸裹在了明暗交间的界限之中,身影卓然隽立,温廷安看着他的容色,明明是冷淡的颜,因这一回首的动作,坠落下来的日色,一下子柔化了他的面容剪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素要温和,如时刻蛰伏的孤狼,暂时藏起敌意与戒备,流露出了一丝平素外人根本不能看到的熙和景色。
突闻“簌簌”一声。
温廷安倏见一柄朴刀斜过了寺厝的高墙,刺破了宁谧的钟声余音,直指温廷舜的面门,温廷安凝住了眸色,正欲说声当心,却见温廷舜轻灵的侧身避开,如一枚飘叶般,斜斜地贴在了树桩之上,风雨不动安如山,他并无大碍,但空气的氛围已经全然变了个样儿。
温廷安呼吸发紧,见此一朴刀扎在了香橼之上,朱穗青柄,覆有鸦纹,样式甚为熟稔,她心中升起了一抹异色,循着出刀的方向望去,便见魏耷、庞礼臣与苏子衿,出现在了三丈开外的厢房檐顶之上,魏耷松散地挽着胳膊,拇指揩了揩鼻下肌肤,抚着掌,笑叹一声:“能避开我的刀,温兄还真是深藏不露。”
魏耷、庞礼臣等人一路寻至此处,原以为自己是最早追上鹰扬的,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温廷安这一组竟是更胜他们一筹,不过,那又如何呢?现在正面交锋,显然是他们更有胜算一些。
魏耷与庞礼臣对青鱼势在必得。
“待在原地别动。”温廷舜凝视温廷安一眼,沉淡地道了句,旋即迎着庞礼臣与魏耷走上前,行至半途,他发觉自己的袖袂被什么力道扯住了,回首一看,自己的一截袖袍攥在了温廷安的掌心里,她的指节白皙剔透,关节泛着粉晕,他的袖袍是玄纹质地,这般一来,衬得她的指根肤白如玉。
温廷舜的眸心有些压黯,擡眸看了她一眼。
温廷安道:“你骑射颇好,但凡事要量力而行,莫要逞强,这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能不能赢过魏耷,其实在我而言并不重要,温廷舜,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受伤了。”
她的话出乎真情实感,如薰炉里的一道暖烟,流散在少年的心间,又像是一道浓墨重彩,在他的眼前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在此一瞬,温廷舜有些怔然,视线从她攥着袖袂的手,徐徐擡升,一错不错地望住了她。
温廷安的神情很认真,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乌润瞳仁里,近乎埋藏着一抹较真且剀切的意味,色泽纤尘不染,连她也不自知。
温廷安望着她,片晌,他邃深的眸底添了一些弧度,袖裾在她的手背处轻轻拂扫了下:“好。”
庞礼臣原是有些自鸣得意,心里想着,此番自己有了诸般胜算,可以在温廷安面前一逞威风,殊不知,他刚翻入高墙,便是撞见了这般一幕,以他之所见,像是温廷舜握住温廷安的皓腕,当她护在了身后一般,温廷安看着温廷舜,眸露隐忧,这教庞礼臣先是一怔,心中大为吃味,又觉温廷舜颇具机心,庞礼臣继而怒火贲涌而起,刹那间,撂拳而起!
本来是魏耷要出刀,忽见庞礼臣打了鸡血似的,竟然率先出手,魏耷遂按兵不动,苏子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皱着眉,劝解道:“感觉庞兄眼神凶险,杀气很重,你要不要去帮衬一下温兄?”
“先静观风浪起,”魏耷摆了摆手,“我感觉温廷舜这人有些不简单。”
就拿方才那一记凌空飞刀来说,他少说用了六成功力,寻常人根本避不开,温廷舜居然能轻描淡写地化险为夷,这让他不得不对此人生了疑心。
正疑虑间,只见庞礼臣迫前数步,同温廷舜交起手来,庞礼臣一昧猛攻,出的皆是狠招,奈何温廷舜但守不攻,温暾自若,这似乎惹急了庞礼臣,他咬了咬牙,大开大阖地一举揪住了温廷舜的玄襟,抡起了一记暴戾的重拳,伴随着一记闷响,温廷舜硬生生挨下了这一招,整个人登时如一记纸鸢,飞出了半丈之外,身躯撞倒了香橼的树桩气根处,似是弱不胜衣,不堪一拳。
魏耷:“……”
苏子衿:“……”
庞礼臣:“……”
温廷安胸口漏跳了一拍,遽地上前俯身探询情状,口吻略急:“温廷舜,你可要紧?”
少年的乌发散乱,数缕发丝垂坠在了鬓间,大概庞礼臣下手极重,他的额庭已然复上了一层绵密的虚汗,一张玉山之容在昏昧的光影衬出苍白之色,削薄的唇畔处,蘸染了一丝鲜红的稠血,但不掩容貌上的毓秀。
温廷安亦是隐约瞅见他露裸在袖袂之外的肌肤上,有几道淤青与伤口,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庞礼臣那一拳,偏巧砸在了温廷舜的左胸处,那个地方,温廷舜曾替温廷安挡下了一枝毒箭,旧伤刚愈,如今又添了新伤,无异于雪上添霜。
整一处厢院俱是沉寂了,吕祖迁等一行人也追来至了此处,本欲蹲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局面,见着这一幕,人人静默如谜。
庞礼臣有些愕然,没料着温廷舜竟会这般不经打,他以为他会还手抵挡住的,故此抡拳之时,存了狠心,一丝余地都没有留。
温廷安扶起了温廷舜,把他护在身后。
日色有些昏淡了,香橼之下投落一片朦胧阴翳里,温廷舜看清了温廷安的面容,沉默而又柔韧,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是担忧的神色。
温廷舜半垂下眸,薄唇微抿,这伤,姑且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