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温廷安跑出号房的时候,春雨正打着碧萍,雨声淅沥如绣,一针续一阵地绣摹贡院里头的景致,眼下将夜了,莳植于角门内院的梧桐树,依和着廊庑下的灯烛晖光,蔓延出细碎的浮光,三两残叶不堪坠地,溅起些微水漪,温廷安的鞋履,便踏在一片向晚的光晕之中,仿佛便踏入一条通途之上。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便是撞见了温廷舜,也许出于近人情怯的缘由,她的步履渐渐变缓了些许,整个人有些意外,明明前几日都撂下重话,为何他还会来等她。
温廷安有些触动,俨似有人在她心尖上拿捏了一把。
温廷舜背后是将坠未坠的残昼,淡云微月,灯火杳杳,泅散而出的光,在他的修长身影上镀就了一层金箔。温廷安那些小心翼翼拾掇好的情绪,没来由地逃出来,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消问一句,『你武科考得如何』,只消问上这么一句就够了,其余就不再多问。
走得近了,隔着夜雨,她撑着一柄竹骨伞,发现他素来沉练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伤口,袖袂之上也有淋淋血渍。
温廷安原是打算开口的问话,瞬即被关心取而代之。
“又同庞礼臣打起来了?”
温廷安并不知有旁人私底下寻过温廷舜,下意识认为是庞礼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见到温廷舜这般造相,她有些窝心,他本该是一块和田美玉,当珍惜呵护,不该被血污玷污才是,温廷安一行从袖袂之中摸出药膏,同时,心里也生出了一份极是不妙的征兆。
温廷舜露出沉淡的神态,半垂着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昨夜有人寻我问话,大抵说一些不中听的,惹得对方不虞,他便是关门放狗,意欲让我涨涨教训。”
他说得有多轻描淡写,温廷安就有多震撼,若是那个人是庞礼臣,凭依温廷舜的武功与身手,庞礼臣是压根儿伤不及他分毫的,能让温廷舜伤成这样,温廷安眼下只能想到一个人。
“你所说的那个他,莫不会是太子?”
是赵珩之吗?
温廷舜淡寂地垂下狭眸,峻险的鼻梁上落下一道浅浅的阴影,薄唇轻抿成一条线,接过温廷安递来的药膏,慢条斯理地搽匀在伤口上。
——狡兔死,走狗烹。
这四个字再度浮现在温廷安的脑海上,她隐隐揪住温廷舜的袖裾,“你明知那人是天家,为何还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倘若一切顺遂,他就是未来的帝王,他统摄三法司,朝内朝外都布置有他的眼线,你的一举一动,都受他的督查,若有拂逆,他便能赐你重罪。”尤其是温廷舜的身份是前朝皇子的情状之下。
“假令再重来一回,我仍旧说那些话。”温廷舜朝着温廷安迫前一步,目色幽黯,如切如琢,倒映着温廷安的倒影,她下意识要后退一步,却被他严严实实堵住去路,整个人皆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赵珩之早在半年前,便已与镇远将军的嫡孙女宋氏议过亲,他看中的是宋氏背后的宣武军兵权,议亲在前,但在三个月之前,那个宋氏便是自刎了,顽死抗婚,而今,又过了三个月,太子突然对你百般示好,你不觉得可疑么?”
这个宋氏女,还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本来是一桩喜结良缘的亲事,但随着宋氏女的玉陨,这一桩亲事便画上了匆促的休止符。
温廷安瞠了瞠眸,声音有些颤瑟,不可置信地问:“你去查太子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左右细细探看了一番,趁着四下无人,遽地将温廷舜曳入了一座号房之中,嗓音抑制不住情绪,音色略燥,道,“你疯了么,怎么可以去查太子?你这是置自己于危难之中!”
温廷舜素来行事审慎细谨,怎的会这般莽撞,饶是知晓他轻功极好,那也是冒着生命危险行事。
温廷安道,“太子将你从牢里放出来,好不容易给你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就这么蹉跎掉了!”
“你的关注点怎么在这里?”温廷舜望定她,薄唇浮显起一抹哂然的笑意,“赵珩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德如何,过去做了多少手段,你没了解清楚,就凭身相许,我不同意你这样草率。”
温廷安被气笑了,扶额道,“太子为人如何,做过什么腌臜的事,使过什么手段,我虽不清楚,但能接受,也习以为常,毕竟哪个帝王家在称帝前,没为了夺权而手沾过血?”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温廷舜,你不也一样吗?”
温廷舜凝视她,忽略她方才那一番话,嗓音蘸染了几分寒色,“你接受赵珩之的示好,是因为他能让你平步青云,光复温家门楣,是么?”
——赵珩之所给你的,只有荣华富贵,都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