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周廉的手背处渗出来,好在只是咬破静脉,出血量不算多。不过,事发突然,他怔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晃过了神。
他俯身朝着膛炉凑近,那一股丰饶而濡湿的醉迷香气,是从那花枝之中,游弋泛散出来。
周廉直觉,应该这一枝花的花果,教小花貍食后,完全失去了理智,才做出冒然袭人之举。
周廉觉得很诡异,他从未见过这种花,但这一枝花,花葩透着妖冶的粉白色泽,香气丰饶,余韵馝馞,他揭开了掩于面容的绢布,凝神浅嗅了一番,萦绕在花枝周身的香气,与白昼那一碗姜丝笋片稠饭的味道,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这……
是出于他的错觉么?
姜丝笋片饭的香气,不该是隶属于黄埔米、生姜和春笋么?
周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鱼鳔护套,徐缓地穿戴而上,并且摭拾起这一枝花枝,递至鼻心跟前,再是循循一嗅,花枝所散放而出的醉人气味,同姜丝笋片米饭完全对契上了。
周廉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一枝辨不出名目的冶花,拈花的手骨,在虚空之中轻轻地颤出一个弧度。
直觉告诉周廉,这一枝花泛散出如此迷醉的香气,那一份教人欲要醉生梦死的感觉,都有很诡谲,他不能再嗅这些花的气息了。
白昼的时刻,他会看到早已消弭在记忆之中的青梅,怕也是跟这一枝花休戚相关。
嗅到了这种花,就会教人产生短时间的即刻幻觉。
这到底是厨艺催发食物时所产生的香气,还是说,他们所嗅到的香气,根本不是隶属于食物本身的气味,而是来自于这种泛散着异香的粉白花枝。
这教人分外匪夷所思了。
事不宜迟,周廉将花枝和缠结在枝上的乌黑果实,严严实实地包藏在了随身携带的雪白绸布之中,且利落地将执用柴箭,将膛炉尽处的酒瓢夹了出来。
比及拾掇好一切停当,周廉眼疾手快地离开了公厨。
这厢,吕祖迁还在和茶水尼唠嗑,从广府喝茶的行规,唠到煮茶的技法与道行,再唠到茶水尼为何会成为茶水尼,最后唠到了茶水尼为何会削发为尼的身世。
最后,茶水尼望着吕祖迁,垂落一双眸,笑意转为凄切,温声道:“檀越想一辈子喝我所泡的香茶的话,可以去主持那儿赎我。”
“啊这……”话题陡地变得暗昧起来,吕祖迁深觉得自己快唠不下去,他后颈处渗出一丝潸潸冷汗,用余光忍不住往后厨的方向,速速睇去了一眼,周寺丞此行一去有些时候了,怎的还不见人影?
不然的话,他真的接不住茶水尼这番话了!
并且……假令让崔元昭晓得他此番南下,赎了一位茶水尼回去,如此不守男德,指不定要教他横尸城门!
南下以前,他可是好容易,捧着一篮花,在女子书院的寝舍下,苦苦候了一整夜,庶几候断了两条腿,千辛万苦才等来崔元昭的一句宽宥,若要教她晓得此事,定是要勒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吕祖迁眼巴巴地望着公厨的方向,望穿秋水,几乎要等成了一颗望夫石。
千等苦候之下,好在周廉这厮终于出现了,对他使了个眼色,吕祖迁悟过了意,当下如蒙大赦,忙不叠谒别了茶水尼。
周、吕二人,以摧枯拉朽的势头,离开夕食庵,按照之前的约定,朝着指定好的茶肆奔去。
温廷安和杨淳刚好就在等着他们,两方人马顺利碰面会师,周廉将一坨绸布搁放在了桌案上,“酒瓢搜寻到了。”
温廷安的视线定格在了周廉手背处,上面竟是覆有一道血淋淋的咬伤,她当即起身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周廉遂是将事情的原委简述了一回,末了道:“不过是小伤罢了,并不打紧,少卿,你且看看这枝粉白小花……”
“怎么可能不打紧,”温廷安凝声道,“被猫咬了,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否则可能罹患疫病!走,现在去刘家铺子,教刘大夫给你做包扎!”
刘大夫素来惯于早寝,从未这般晚还接客,药童说病患是京城大理寺来的,被猫咬出血口子,看上去伤势蛮严重的。这个伤情可将刘大夫吃了一吓,忙让那个伤患进来。
一看是晌午见过的四位少年,刘大夫蓦觉头大:“怎么是你们?”
但他认出了温廷安,是神算子阿凉的长兄,看在大理寺少卿的面子上,刘大夫的起床气这才稍微歇平了下去:“那个被猫抓的官爷呢?”
“在这。”周廉伸出了一截伤手,刘大夫望了一眼,伤口皮开肉绽,淌着粘稠濡热的血,隐微可见空气之中,随之弥漫着一股子血腥气息。
刘大夫吩咐药童取沸水、药酒、剪子与布条出来,待东西备齐后,刘大夫一晌给周廉洗濯的伤口,挤出残留在毒血,没好气道:“官爷,您不好好办差,去惹只猫做甚么?”
周廉蓦觉无辜:“我可没惹它,是我让它挪个窝儿,这小畜生弗听,就自主扑咬上来的。”
说着,周廉指了指搁放在案几上,那一枝包藏在绸布之中的粉白小花,继续解释道:“这只猫咬食了这枝花的花籽,然后就跟失智似的,朝我咬了过来,我明明没有招惹它,连它半根毫毛都没碰触过。”
刘大夫蓦觉好笑:“官爷这厢可是说笑了,哪有猫食花枝,还会咬人的。”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温廷安的视线,循着周廉的手势,落在了那一枝粉白小花上。
一股丰饶馥郁的香气,戛然之间不请自来,萦绕在她的鼻端,挥之不去。
“这个香气,不就是跟早上那碗姜丝笋片米饭的香气,一模一样吗?”杨淳同样也感受到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温廷安,“方才望鹤师傅所烹煮的两碗米饭,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原来就是缺了这个味道!”
温廷安缓步地行上前去,揭开了绸布,借着案台之上,烛火所烛照的光线,她真正看清了这枝花的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悉身如坠冰窟之中,血液也随之凝冻了住。
为何,嗅到这一阵香气的人,会陷入愉悦的幻觉之中,神色变得痴迷,甚至连身体也觉得轻盈起来。
一个平实的心念,于这一刻,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尘埃落定。
她在内心道,原来如此。
周家磅的愆书之中,说望鹤师傅给黄埔米投下蛊毒,其实,不是蛊毒。
而是罂.粟。
摆放在她面前的这一枝粉白小花,以及它那乌黑的花籽,皆是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