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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1/2)

第166章

黎明时分,曙色清明,暴雨初歇,翻覆在广府上空的狂云骤雨,逐渐消散,原是薄冷僵凝的空气,一时变得潮湿辛凉,一片江水滔滔声中,官船正式驶入珠江下游。

温廷舜正在伫船首而立,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心中的那一份不安感抵达至最顶峰,心脏一直不安地在心腔之中四处乱窜,悸颤之感攫住了他,俨若一只隐秘而无形的罗网,他试图平寂呼吸,但收效如此甚微。

温廷舜掩藏滚镶袖袍之下的手,左手指腹徐缓地抚挲住右手虎口,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丝线,深深缠缚住了他的吐息。

那个案子,不知她勘察得如何?

是否顺意地将凶犯缉拿归案?

她是否遭遇了危险?

又能否化险为夷?

温廷舜垂敛住秾纤夹翘的鸦睫,深绒绒的眼睑因是半下垂的动作,浅浅拢成了一片翳影,翳影覆落在卧蚕和鼻梁的右侧方,使得他五官的轮廓,隐晦却又立体,半张脸是明朗的,但也有半张脸是陷入晦暝之中。

思绪归拢之时,他听到郁清道:“主上,您看看前端,就是镇江塔对面的水岩洞之下,好像有异况。”

异况?

温廷舜循声望去,江面泛散着鱼鳞般的波纹,于曙色的照彻之下,江水的景致端的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比及视线从镇江塔腾挪至对岸时,翛忽之间,温廷舜的目色,僵凝定格住了。

一抹熠熠如流火的银色晖光,遥遥闪烁于水岩洞之下,洞口之上旁逸斜出的树枝,勾缠住了这一抹辉光,任凭江水如何冲撞抵挡,也不能教这一抹辉光冲走,远观而去时,那一团隐隐的晖光,俨若不断燃烧的爝火,大开大阖地燃染在观者的视野之中。

待温廷舜再看仔细些时,发现那一团辉光,擦却了朦胧的光晕和模糊的边角后,它具象起来,竟然是一柄软剑,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剑颇为眼熟。

不过,更教人惊怔地是,这一柄软剑的剑柄处,紧紧撚着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手的主人,被吞没在磅礴浩淼的江水之下,唯有一只手艰难地伸出江面,姿势柔韧却带着一阵坚定的力量。

软剑的另一端,则是缠悬着另一个人,身陷洞口下垂的树枝丛之中,这人衣衫皆湿,面容朝下,看不出具体面目。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不仅是温廷舜和郁清看到了这一幕,就连船上的官兵和船家亦是看到了,众人俱是惊憾,论议纷纷起来:

“老太爷,这莫不是有人又想不开,沉了珠江罢?”

“可不就是,每年沉珠江的人,真可谓是不计其数!”

“但中下游岸,不是有官府设下的捞尸役么,他们怎的没将尸首捞上来?”

“是啊,居然还冲到了下游这种地方,万一尸首被卷入泄洪闸口,那后果不堪设想!”

……

船上的氛围本是一片死水般的岑寂,因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氛围陡地变作沸反盈天,人声恐惧又亢奋。温善豫与温善鲁本是阖眼假寐,但受到了氛围的感染,忍不住循声望去。

是他们的错觉么,为何那个身体面朝下的人,其背影与家中的四少爷极为肖似!

温廷舜一直觉得那一柄软剑,颇为熟稔,愈是细望下去,他的心口迸跳得愈发厉害,隐隐约约地,他意识到了什么,确定了心中的某一桩猜测,当下迅疾吩咐郁清与甫桑下放一艘筏舟,他要亲自去查探情状。

情势委实严峻不已,原是行驶至末途的官船,被迫抛锚停驻于南岸,筏舟下放在水岩洞近旁的水面上,温廷舜略施轻功,从居高的官船之上飞纵直下,不过交睫的功夫,便是独身落于筏舟上,甫桑和郁清跟随在身后双侧。

一片江水滔滔声之中,伴随着略显局促的槖槖靴声,温廷舜劲步行前,待行得近了,他眸色深凝,真切地看清了这一柄软剑的具体面目。

是在大半年前,他送予她的一柄软剑,乃是雌剑的质地,与他潜掩在袖袂之中的雄剑,乃是配对的。

故此,温廷舜绝对不会认岔这一柄软剑,假令这一柄软剑,真真是所送给温廷安的那一柄,那么,这握剑之人,不就是——

温廷舜心脏空茫好了一瞬,遽地掣步朝前,敛声屏息,将淹没江水之下的人儿解救上岸。

甫桑与郁清亦是趋步上前,去捞救湮溺于水下的温廷猷。

本以为落水的只有两人,哪承想,当温廷安与温廷猷被救上筏舟的那一瞬间,他们震撼地发现,温廷安的右手紧紧牵系着另外一个身着官袍的少年,而这第三个少年的右手上,又牵系着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手上亦是牵系着第五个人。

这五个少年,竟是以这般一种姿势,紧密地相牵在了一起,没有被珠江的飞湍瀑流,所猛烈地冲散开去。

好巧不巧,除却温廷安,这余下的四人,俱是温廷舜所认识的。

温廷猷乃属他的族弟。

吕祖迁和杨淳俱是曾经九斋之中的朋辈。

周廉是温廷安的同僚,过去亦是打过照面。

虽然眼前是一幅堪称是默画的场景,没有任何注解与旁白,但温廷舜已然对他们遇害前的处境,隐微地猜着了好几分。

温廷舜的目色深深定格在了怀中人身上,眸色黯得可以拧出水来。今昼,他之所以会心神不宁,原来,她是真的出事了。

温廷安的发丝,缭乱地覆于额庭之上,掩藏在发丝之下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冷湿面容,身上的官袍亦是被江水浸湿了个彻底,因此,显出了明晰显著的女子轮廓。

这一幕,教迎首赶上来的温善鲁与温善豫见着了。起初,他们拨开重重围观的船民和官兵,是见到了搁放竹筏之上的温廷猷,他陷入了阒寂的昏厥之中,甫桑给他拭了拭腕脉,蹙眉道:“他脉象虚浮不支,内气紊乱已极,是中毒之征兆,不过,尚有一息尚存,若是迟救一步,这性命怕是危在旦夕。”他们闻罢,俱是震悚不已,不过,听到温廷猷还有救,他们不由暂先舒下了一口凉气。

接着,他们便是看到温廷安,头一眼,整个人亦是受惊不轻,“安哥儿他……居然,是、是个女子?”

待他们真正反应过来,又心急如焚地问道:“大少爷可要紧?”

因是暂时无法接受这堪比暴洪袭身的真相,两人对温廷安的称谓,俱是没有变化。

这厢,温廷舜解下身上的玄纹大氅,将它严严实实地披裹在温廷安身上,俯身抻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散落滑坠在毛氅之外的,是一只尽是鳞伤的手,上边拢共覆有四道刀伤,伤口一道比一道要深,血渍由稠红凝涸成青紫。

她身着的官袍上,亦是蘸染有小片的污血。

在他面前,她极少会有如此狼狈、脆弱的行相,毕竟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她是该被呵护在心尖上的人儿,并且温廷安秉性柔韧,性格坚强,遇到任何事,总能想尽各种法子化险为夷,至少畴昔他与她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时,她总能巧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教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他忽略了一桩事体——

温廷安她,终究也有撑扛不住的时刻。

他细致地拭了一拭她的腕脉,脉象孱弱,内气几近于破碎紊乱,但她仍旧是有一息尚存。

“还好。”还好,她还有一口气在。

温廷舜俨若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心中一直悬着的巨大磐石,此刻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他委实无法想象,若是这一艘官船,迟行了那么一步,或是晚行了这么一段时刻,若是他没有适时发现那一柄软剑的存在,若是那一柄软剑,被从中下游冲涤至下游的时候,没有被石岩洞旁逸斜出的树枝卡中,那么她很可能就会……

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

甫思及此,温廷舜搂着她的力度愈发紧致,随侍在主子身侧的甫桑和郁清,明显地觉知到,主子周身的气息,一霎地冷沉如霜,教人俨若置身于冰原之中。

他们一时感到颇为纳罕,温廷安究竟是遇到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才会陷入这般命悬一线的窘境之中?

这一切,必须等到她从昏迷之中醒转过来再议了

五个人被解救上官船的时候,随船的官兵很快拾掇出了一座可以容纳五人的船舱。

船上其实没有郎中或者大夫,五位少年命在旦夕,亟需寻觅医治。

温善豫纳了一个谏议:“不若让孩子们暂行去温家养伤罢,温家隐秘,里中亦是陈置有诸多空荡荡的院子,很适合养伤,也没有外人能来叨扰。”

温善鲁亦是道:“凉哥儿亦是在广府一座颇有声望的医馆里,当账房师傅,他与那里的大夫相熟,舍筏登岸迩后,我这便速遣凉哥儿去医馆请大夫过来!”

温廷舜拂开黏附在温廷安额心上的发丝,修直的指腹轻轻拭开她面容上的水渍,入了深秋的江水,历经一整夜滂沱暴雨的剧烈侵袭,端的是冻骨透寒,因于此,温廷安的皮肤端的是冰凉无比,俨若敷抹了一层冷白的尸蜡一般。

她是很冷吗?

温廷舜将温廷安放置在自己的身前,紧紧攥握住了她的手,不断地朝着她的手心,轻轻呵出一团一团的暖气。

但捂着她的手心的时候,他能切身地觉知到她身躯的颤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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