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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2/2)

这种情状,无疑教人难以硬起心肠来。

更何况,她还救下被种下了奇毒的温廷猷,若是她没有用软剑紧紧牵系他,他很可能就会被湍急的珠江水给冲走。

当然,真正让他们难以释怀的是,温廷安居然是一个女子。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行止之间,委实有些无措与局促,同在国公府整整十七年,这个嫡长孙居然是女郎。

这可真是应证了那一句流传千古的一句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短时间之内,两位叔叔面上俱是露出憨居之色,委实有些难以接受温廷安是女娇娥。

饶是想要质问与犯难,也顾忌着她的女郎身份,也一时有些心软。

这时候,温廷安看到了温青松的背影,年逾古稀的老者,背脊明显地佝偻起来,端穆地坐在簟竹编就的藤椅之上。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在畴昔的时光里,温青松最常安坐的是太师椅,紫檀木质地,但目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看着老人家坐在一只形陋的藤椅上,他的近前端放着一座鸟笼,笼中豢养着一只鹩哥,黑猫红喙,笼门大剌剌地敞开,鹩哥却未飞走,乖驯地单脚撑在一截圆木之上,看着两位新客来,旋即亢奋地拍翅,使劲地用广州白道:“大小姐、二少爷,食咗未呀?”

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听,都有些怔住,不是鹩哥那成了精的人话,而是它所叙话的内容。

居然是喊唤她大小姐了。

鹩哥不可能突然叫她大小姐,除非是有人刻意教它这样说话。

这一只鹩哥是温青松的豢养之物。

那岂不意味着……

温廷安行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思潮,温沉地道:“祖父。”

温青松逆光而坐,日色剥离了他的实质,只余下沧桑的一片轮廓剪影,因于此,他连面容上的情绪亦是淡泊的。

老人一声冷嗤:“亏你还认得我这个祖父。”

温青松的嗓音沉疴而枯哑,俨似久未言说的人,此刻兀突突地开了口,嗓声历经岁月的熏烤与磨蚀,显得苍朽而冷槁,与畴昔的硬朗。矍铄,全然是不一样的景致。

这一瞬,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残忍的词:『宝刀已朽』。

温青松拄着一截竹笻,蹒跚地自藤椅之间立起来,这个起身的动作,极为艰难、吃力,温廷安行近前去,欲要搀扶老人的胳膊,却听到一声肃穆的峻拒:“我能立,我能走。”

温廷安的手腕被对方打开了,被打开的同时,她感受到温青松的身躯僵硬了好一会儿。

也是这一刻,她真正意义上看清了温青松的面容。

这一张被岁月彻底磨蚀了的苍颜,皓首庬眉,鬓间添满风霜,更要紧地是,她发现温青松的视线,竟是游移而飘渺,目色含糊且污浊,那一对眸瞳之中,并无固定的焦距,她凝见一层极薄的浅翳,俨若柳絮,虚虚地掩在眸瞳上方。

她看着温青松,温青松却是用右耳面向她,目色望着虚空的方向。

温廷安心底陡沉,这一刻,被一种破碎沉重的思绪攫住。

老太爷,是不能视物了吗?

她望向静伫在近旁的温廷凉,温廷凉沉默地摇了摇首,似是囿于老人的自尊心,并未解释一词。

也是这个时候,似乎能觉知到气氛的微妙,以及盘亘于两人之间的无声对话,温青松突然重重咳嗽数声,淡沉地道:“别问了,我不妨告知你罢。”

“初来广州府以前,我的双目就开始有些翳影了,不过一直没不以为意,亦不欲寻医治疾,慢慢地,就变作这般了。双目损毁,不能视物,其实也不碍事。”

温青松的口吻,端的是云淡风轻,叙述一己病情之时,仿佛是说一桩与己无关的家常,那神情之中,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空荡荡得像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并无愠愤与怨怼,横竖是没有任何内容的。

老人从坐到立,这一幕,推进得极缓,将一切时阴驱逐在了主屋之外。

漫长的沉顿后,温青松苍老生斑的双手,交叠横放于竹笻的顶端,在青年人面前巍峨地站定。

他不再询问他们取得了何种功名利禄,人历经了流亡与颠沛,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嬗变,对于一些浮名般的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

但骨子里,到底也有一份隐秘的祈盼在。

他一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如今,温廷安成了大理寺少卿,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而温廷舜成了宣武军少将,继承了镇远将军苏清秋的衣钵。

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辈确乎是比父辈更有一番远大的前程,也算是给温家长了脸。

因于此,算是双喜临门的事态了,那么,温青松知晓温廷安是个女儿家的身份,本身燥郁生愠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缓和。

温廷安受帝王之重托,携大理寺的官差,专门下岭南来查勘借粮的案情,还差点丧了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虽看不清这位嫡长孙女的面容和伤情,但能觉得她在官场的磨砺和锤炼之中,自身的品性和质地,正逐渐变得柔韧、沉定、宁谧,临危不惧,从容大气。

这份气度,温青松是弥足欣慰的,这就是温家儿女的傲骨,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祖辈和父辈,其实都老了,大邺的未来,将会是这群少年郎的天下。

温青松累积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终于适当地驱逐了些许,迎来了一缕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头又开始发痒,掩唇隐抑地咳嗽了几声,尔后捋平呼吸,淡声问:“你们协同来寻我,所谓何事?”

那一只鹩哥,大概也瞅清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不大对劲,兴奋地扑扇一下,从笼中震翮高飞而出,落在老人硬韧的左肩膊上,用鸡贼的话辞问道:“你们系唔系在谈朋友?”

一句鸟语,即刻掀起千仞风浪。

温廷凉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只鹩哥,又看向了长姊和二哥,更确切而言,是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绪,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来,长姊和二哥,是在谈朋友?

温廷凉蓦觉自己的洞察力,居然连一只鹩哥都胜不过。

晌久,温廷凉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慢着,什么,谈朋友?!

……可,可是,长姊和二哥,不是有亲缘关系么,怎么能够处在一起呢?

温善豫与温善鲁亦是面面相觑,面靥上一片难掩的惊觉之色。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孩子们在为科举备考时,他们或多或少是能觉察出一丝端倪的,但转念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关系,素来谈不上敦睦,是以,这俩人怎的可能会对彼此,生出一丝逾越伦理纲常的情愫呢?

这不就是断袖之癖么?还是生发在两兄弟之间,简直是太荒诞离奇了。

今朝,他们得知温廷安是个女子,但这生发在姊弟之间的感情,那不是更离谱?

若是真教两人成了一对,兹事传至洛阳,他们崇国公府岂不是沦为了痰盂,引得万千流言蜚语缠身了么?

在一屋子人复杂地注视之下,只见许久未言的温廷舜,徐缓地行至温青松近前,躬身道:“祖父,不实相瞒,晚辈其实并非闻氏所出,晚辈的身份,亦非温家少爷。”

温青松的眉角痉挛抽动了一晌,他的面容仍旧是平寂淡沉,不过,嗓音变得有些薄冷:“既然不是闻氏所出,那你到底是谁?”

温廷舜擡起眸,接住了老人颇具质询意味的审视目光,他以缓慢而明晰的口吻道:“晚辈姓谢,讳玺,原是大晋末代的皇子,大晋亡国前一年,被确立为储君,一年后大晋亡,父皇崩殂于熙宁帝的刀下,母后骊氏投缳自尽于松山,宫嬷闻氏带晚辈流亡潜逃,一路流亡至洛阳。”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他能感受到温青松趋于肃杀的气势,但他没有因此中断讲述,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承蒙温善晋与吕氏的关照与照拂,晚辈以温府二少爷之名义,改名换姓,卧藏于崇国公府。”

死寂一般的缄默后,温青松的嗓音瑟冷下来,话辞里潜藏着无厘的愤愠:“你蛰伏于崇国公府的居心,究竟是什么,复辟大晋王朝?”

温廷安能听到老太爷话辞里的颤抖,仿佛是怒气隐忍到了极致,委实忍无可忍了。

对于她隐瞒他是女娇娥,他大抵觉得可以忍受,忍一忍的话,姑且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温廷舜的陈情,显然是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本是温家二少爷,何时,竟是变成了大晋末代的王室遗孤,谢氏储君?!

若是寻常人自称是前朝皇子,众人只会觉得此人定是胡说八道。

但今刻,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的人,是温廷舜。

温廷舜在温家是颇有地位与话语权的,字字千钧,堂堂皇皇,众人皆是信服他的,是以,对他所说的话,深然信服,毫不怀疑。

温廷舜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同众人开这般荒诞的玩笑。

这厢,听温廷舜继续道:“晚辈蛰藏于崇国公府,最初的目的,确乎是卧薪尝胆,待来日手握重权,必是要复辟大晋,不过,在过去一年之中,是温廷安,教我逐渐摒弃这一念头,比起复朝复仇,我觉得这一生,还有诸多更加值得去追溯、去践行的事。”

后半截话,已经教在座众人听明他话中真正的蕴意。

温廷舜坦明身份,是抛砖引玉,寻老太爷,成全他与嫡长孙女之间姻缘,才是真。

温青松覆在竹笻之上的苍手,涩然地轻颤一下,仍旧一副冷哂质询地口吻:“不复朝,不复仇,那你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焉能瞑目?毕竟,熙宁帝当初开国之时,便是夺你父皇的黄袍,一席龙袍加身,制霸禁庭,骊皇后葬于松山大火,如此血海深仇,你说能不报,便不报?”

“——这些仇、这些恨,你能轻易放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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