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斋之后,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这堂课上,他受了重伤,哪承想,值夜之时,她竟是会为自己敷伤。
那一刻,谢玺真正被一种莫能言喻的东西,所挟裹、浸润、渗透。
渐渐地,谢玺发现自己,似乎真正开始享受『温廷舜』这个角色,一个身躯羸弱、裹藏着书生气质的庶出二少爷。
他在温家的一切底细,都是伪饰,但有一样东西,他发现是真实地存在着。
是『孤独』。
他是大晋亡朝的遗孤,是个天生必然孤独的人,十几年前,从他成为储君的那一刻开始,他与其他皇弟皇兄渐行渐远,同时,也面临各种各样的中伤与陷害,信赖的幕僚,转眼倒戈成为其他皇子的心腹,这个人间世里,没有他真正信赖的人,也没有值得交心、能与他同频共振的人。
他俨若一头在深海里泅涌久矣的鲸,大晋亡殁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他蛰伏于崇国公府,但至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客,他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交集,但这种交集,带了浓重的功利色彩,就是蒙在息壤上的一层风沙,脆弱又虚浮,风一吹就散了,没有人能真正走入他内心深处。
旷日持久之下,当温廷安走近他,用一种关心的姿势坐在他身后,将他的衣衫掀上去,将药膏匀搽在背脊上时,谢玺忽然羡慕起『温廷舜』这个人来。
这一刹那,他心中蓬松胀软,心扉上的千思万绪,疾然聚拢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心念:我为何,不是真正的温廷舜。
内心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念,他也想要得到爱和关切,温廷安就像一个能提供这些东西的源头,他想要不断地靠近,甚至是,在祈盼她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光热。
与诸同时,这种猝不及防的念头,让谢玺感受到了一阵持久的惕凛,对一个人生出了祈盼和期待,这是极为危险的一桩事,它本不该存在于他的身上。
他确乎是在演戏,但不能真的入戏。
更何况,他所期待这个人,竟还是他起过无数杀念的死对头。
谢玺的理智在对抗情感,二者相互揪扯与博弈,他原以为理智可以战胜情感,但温廷安,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难觅源头的力量,潜移默化地侵蚀他的假面和戏台,他觉得,如果不在此刻悬崖勒马,他必定会身陷在她的力量里,就此万劫不复。
但你能拒绝一个,能倾听、排忧、解难,甚至能与你同频共振的人吗?
在九斋之中,谢玺同她出生入死,满世界,都成了她的倒影与镜像,至于血海深仇,至于母亲的梦魇,都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原来,在谢玺无意识的时刻,仇恨已经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新的祈盼与向往。
历经数次辗转与复盘,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人生有了新的目标与抱负,而对于那沉重的过往,他坦然选择放下,因为,在九斋的那一段时日之中,他发现自己,已经与过去达成了一种和解与释怀。
或许,父亲是真的不适合当帝王,他昏聩的统治,让世间的生民陷入倒悬之中,大晋必然会走向覆灭。
谢玺身为王室遗孤,复辟大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重蹈父亲的覆辙么?还是想要天下苍生过得更好?
可是,他目下所身处的大邺,一片海晏河清的图景,边陲偶有不太平的战事,但百姓们过得比在大晋统治时期要好多了。
谢玺真正想通了,他应当是为生民立命,而不是为谢氏立命。
当真正卸下了复仇的重担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鲜活与自由。
促使他这般做的人,正是温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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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徐缓地归拢,温廷舜牵握紧温廷安的手,包笋衣似的,瓷实的指根裹紧她,继而望定了温青松:“若我真的存有贰臣之心,便不该立在此处,同您坦诚这些,而是应当继续卧薪尝胆,待两年后,真正继承镇远将军的衣钵,掌握了兵权迩后,便去谋权篡位。您说是也不是?”
温廷舜之所言,确乎是在理,温青松面上的愠容稍霁,但神态亦未彻底缓和下来,温廷舜躬自上前,把抛掷在地上的竹笻重新扶了起来,将其放诸于老太爷的手掌心处。
温廷安能看出来,温廷舜是在有意缓和氛围,但少年的肩颈,挺得笔直如松,面容上的神态,因是逆着光,显出了一种退晕的轮廓,但线条亦是峻俏紧劲,一行一止之间,不曾有半丝半毫的妥协、折腰或是退葸。
温廷安遂是道:“祖父。”
温青松哂然,口吻不阴不阳地道:“你们俩,一个外姓的细路仔,一个饮水忘本的细路女,敢情这是合着来欺负我一个目瞽之人?”
温廷安上前扶住温青松另外一条胳膊,扶住他安稳落座,道:“我们是希望能得到祖父的成全与祝福。”
温廷安话未毕,袍裾之下的靴履,便被那一根竹笻不轻不重地赏了一下。
温青松冷声道:“你案子不查了?粮米不送了?还有,那些大理寺的同僚,寄养在此处的那些小学徒,那个名曰陶一的孩子——这些人,你也不管了?
老者沉声问道:“温少卿是打算扔一堆烂摊子在我这儿?”
温青松一旦提及这些档子事儿,温廷安才真正反应过来。她和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南下至岭南广府,任务有二,一则调查郝容沉江案,二则筹集万斤粮米,载送至漠北。
第一则任务,其实已经有了显明的眉目。
他们已经查出了弑害郝容、贺成、郝家母子的真凶,并且破译了郝容暗寄的那一份折子上的真正意涵。
阿夕手上捏有四条人命,且不惜置大理寺于死地,温廷安目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决不能在再让阿夕逍遥法外。
还有,万恶之源,罂.粟,倘若阿夕将它运用于种植黄埔米,那么,夕食庵所出品的一切粮米,均是坚决不能用的,该撤回的就撤回,该禁种的就禁种,该焚毁的就焚毁。
周廉与温廷凉二人的伤情,她也亟需去跟进一下。
还有陶一他们,这些贺先门下的小学徒,寄养温家有好一段时日了,她得给他们一个心灵上交代。
以及第二桩任务,她该从何处借米,夕食庵的黄埔米,份量占据了近三分又二,如果黄埔米都不能用了,她该从何处收米,凑够剩下了两万斤?
温廷安确乎还有太多的事情,要着手去做。
温青松背身而立:“待你解决了这些烂摊子,再来见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