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梦呓◎

小王子说满月之夜是他最虚弱的时候,不是假话。

后半夜，他浑身烧得滚烫，朱莉安娜睡迷糊了,朦朦胧胧间伸手摸到身边有一个高烧的男人,下意识就以为是本内特家的小儿子,她害怕极了,万一被本内特太太发现儿子发烧，一定要责怪朱莉安娜没有照顾好小主人。

朱莉安娜害怕挨打，就算困得已经快瘫软成一捧淤泥,还是打着哈欠从床上坚持爬起来，眼睛半睁半闭，稀里糊涂地依照过去的经验照顾病人,解开他上衣的扣子、用冷水给他擦拭身体、往他嘴里喂放置到温凉的茶水，再躺在他身边,温柔敷衍地轻轻拍着他,用含糊不清的歌声给他唱记错了好几个词的摇篮曲。

行尸走肉般忙碌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微亮起,摸到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朱莉安娜才长舒了一口气,倒头睡下。

克洛诺斯也清醒了一整夜,因为来自地狱的灼烧带来的痛楚，如果不是他早已习惯了这种非人的折磨,换了其他人,恐怕要在煎熬中惨叫一整夜。

严格意义上来说,克洛诺斯现在其实已经不算是人类了,一个没有心脏的人,大概只能被称之为幽灵。

他不是因为疾病而发热,其实不需要治疗，当然也不需要没有任何意义的贴身照料，无数次他都想叫停朱莉安娜。

可是，很奇怪的，在她熟练且不怎么用心的照顾中，滚烫血液带来的灼烧痛苦竟然从心理上得到了少许缓解，所以他没有阻止她。

当他的痛苦终于过去，朱莉安娜也总算得到休息，她睡得并不安稳，身体蜷缩得像只鹌鹑，五官全都皱在一块，嘴里咕哝的是带着哭腔的梦呓。

克洛诺斯俯身贴过去听，听见她在反复苦苦哀求——“请不要打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不要再打了”。

关于她的种种猜测又更加具象化了一些，一个不识字、没有远大志向、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渴望食物和休息、将照顾人刻在本能里、有深刻挨打记忆的女人——

克洛诺斯猜测，她以前是一个女仆，主人应该是不算太富裕的家庭，她负责干打扫之类的杂活，照顾过家中的小主人，但是常常被苛待。

想到这里，克洛诺斯忽然觉得，她身上那些诸如喜欢偷懒之类的小缺点，似乎也可以被包容了。

克洛诺斯安静地注视着朱莉安娜的睡颜，很久都没有移开视线，目光复杂，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模糊影子。

没什么值得计较的，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孩而已。

*

虽然是很困很累的时候才得以睡下，朱莉安娜还是没能睡得太好，她做了很多梦，凌乱的碎片画面将她拖拽回痛苦的回忆深处。

在梦里，本内特家的小儿子肖恩粗暴地把她推倒在猪圈前面的泥坑里，泥坑里有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割破了她的小腿，朱莉安娜不敢哭，因为哭声会让肖恩更兴奋，她挣扎着想从泥坑里爬起来，每一次都在快要成功时被肖恩重新推回去，到最后，肖恩玩腻了，朱莉安娜才得以从泥坑里逃出来检查腿上的伤口，血液混合着淤泥凝固在皮肤上，藏在其他的淤青和伤疤里。

那天傍晚，朱莉安娜被捆在磨盘上，本内特先生用皮带狠狠抽了她一顿，因为泥巴弄脏了肖恩的衣服。

在本内特太太面前，肖恩不想挨骂，就说是朱莉安娜非要带他去泥坑里玩，于是朱莉安娜不仅挨了一顿打，还失去了她的晚饭。

朱莉安娜被饥饿侵袭，她好饿，饿得整个腹部都在痉挛蜷缩，难受得像是胃和心一起死掉了。

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什么人给她喂了一点滋味甘甜的上等葡萄酒。

美味醇香的葡萄酒顺着喉咙流淌进她的身体，填充了空乏的胃，滋润了干涸的心灵。

朱莉安娜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到底这位好心人是谁，但她太困倦了，挣扎了两下，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梦，背景是在伍德家。

伍德家的管家给了厨娘一点好处，让厨娘克扣了朱莉安娜的食物，尽管朱莉安娜知道都是那个杂种的计谋，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去求他，被他掐一把腰，或是摸一把大腿，才能换得一片干面包。

她已经学会不再向伍德先生告状了，自从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在管家占她便宜的时候，一双来自伍德先生的浑浊眼睛躲在有着粗大缝隙的门栏后面，贪婪享受地窥视着一切。

那个时候的朱莉安娜不以为然，觉得只不过是被摸了几下而已，她又没有真正损失什么。

可是现在再回忆起那一幕，朱莉安娜却觉得好痛，甚至比身体上的伤痛更痛。

克洛诺斯在窗边的沙发上看战报，被床上哀戚的低泣声惊动。他放下搭在窗台上的双腿，走过去掀开床帏，皱了皱眉，喂完葡萄酒后她熟睡了一阵，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开始抽泣。

天色已经很亮了，克洛诺斯俯身，拍了拍她的脸，“喂，醒醒。”

朱莉安娜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呼唤她，从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漩涡中伸出了一只手，直觉告诉她，只要抓住那只手，就能逃离所有的苦难，她拼命向上踮脚，想抓住那只手，脱离身后像潮水一般涌来的污泥，却怎么都逃不开……逃不开……

“醒一醒。”

朱莉安娜终于触碰到了微凉的指尖，她挣扎着醒来，看见的是小王子的面庞。

“你做噩梦了。”

他说。

朱莉安娜傻坐在床上，呆滞地环顾四周，不是那个肮脏的小泥坑，也不是那间充满牲畜臭味的农舍，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