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锐知道她一向都是聪明的,但也没想到她头一回就做得这样好,甚至都不需要他再牵引,就几乎叫他溺毙其中。
比起这些,她终于接受他全部这一点,才是最让他开心与欣慰的,单单是想到这点,没有热水而造成的遗憾,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的小公主,终于挣脱了前世的全部阴影。
“谢锦依,”重锐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很高兴。”
谢锦依却还是听出来了,惊讶又疑惑:“重锐,你哭了?”
重锐:“沙子进眼了。”
谢锦依恍然:“那我给你吹吹。”
重锐:“好。”
谢锦依问道:“左眼还是右眼?”
重锐:“唔……那就左眼吧。”
谢锦依:???
她奇怪地问:“哪只眼进了你还分不清吗?”
重锐:“左眼。”
谢锦依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扶着男人的肩膀,正准备凑过去朝他眼睛吹一吹,才刚贴上一点,他就主动低下头,轻轻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谢锦依:“……”
她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还想继续的脸:“做什么呀?眼睛不疼吗?”
重锐握着她的手,轻轻衔住她的指尖,还尝到了一点自己的味道,含糊道:“不疼了。”
尽管他们无法用河水,但好在山中雾气重,露水多,只要做好接取,倒也不至于缺水,只是不太好生火,大多时候只能用冷水。
重锐去取了点水来,把手帕打湿,给谢锦依擦脸净手。
露水寒凉,谢锦依本来身体就不好,平日里用水都要烧开再放凉的。重锐见她擦手后手有点凉,用自己的手给她捂了捂,又心疼道:“明天清晨趁着雾气浓的时候,给你烧点热水。”
谢锦依却不怎么在意:“不用了,我又不是纸糊的,这样就可以了。”
他们这点人退到山谷里之后,也并不是没有生过火。
只要木柴够细,风够足,其实是不会产生多少烟的,若是加上大雾掩护,即便生火也不会被外面的楚军发现。
只是这细细的柴火,也是需要人手去劈的,伤员那么多,即便是有热水,也该是伤员先用。
谢锦依知道重锐在担心她的身体。
她的蛊毒被压制下来后,郑以堃一直有在替她调理身体,给她制了药丸,她每天都有在吃,身体也还算稳定。
除了吃药之外,其他吃穿用度方方面面,自然也都是精细养着,都是按郑以堃的要求来的。
偶尔秦正威他们这些知情的熟人说起,都说如今千机铁骑养了两个药罐子,一个比一个费钱,身板也一个比一个脆——
诸葛好歹还嚷嚷要活过二十五岁,可昭华公主这蛊毒要是不解彻底,就只剩下四年命,连十九岁都活不过。
也就王爷的千机铁骑能经得起耗了,要是换个人,别说两个了,一个都养不起。
重锐平日没跟她提,但私下里隔三岔五就亲自去问郑以堃。现在她吃的这些药,也只是调理,解药还需要郑以堃继续研制。
可眼下这情况,调理药所需的药材部分要特殊保存,放在了昀城宣武王府的药库中,短时间内估计是拿不到了。
郑以堃定期给她把脉调整药方,所以每次制药并不会做太多,她盘算了一下,剩下的这些,要是每天减一下量,撑个大半个月是可以的。
“给你分出一帕子的热水,还是绰绰有余的。”重锐道,“不占多少,你安心用。”
“好吧好吧。”谢锦依眨了眨眼,忽然轻快地笑了笑,“重锐,如果我们都只是普通老百姓,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住在山林里,每天都有好多时间,也不用处理军务。”
赋税徭役,单单拎出来一样,就能压垮个普通老百姓。可重锐知道她想象的生活是怎样的,也愿意顺着她的想象。
“对。”他认同地点点头,“我们就能住在山里,整个山头都是我们的。”
“每天一早,我就先去种田,顺便摘点野果,打个野兔山鸡,然后等到差不多天亮了,就回去给殿下做早饭。”
谢锦依道:“我们就两个人也吃不完。”
“吃不完也没关系,”重锐一本正经地说道,“咱们可以圈起来养着,宰一只吃一只,新鲜。”
谢锦依好奇地说:“那我要做点什么呢?”
重锐哈哈一笑:“殿下就负责吃吃喝喝,买点胭脂水粉,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谢锦依有点无语:“真的假的,普通百姓能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吗?”
重锐:“当然是真的了,我起早贪黑,力气还大,随便打死几只大老虎就能拿去换钱,别说胭脂水粉,漂亮衣裳也是随便买的。”
谢锦依忽然想起,似乎还真有的地方给朝廷上贡,交的就是虎皮狐裘。
重锐想想这样似乎还真不错,兴致勃勃地搂着谢锦依,道:“殿下放心,就算是种田,我也能把殿下养得白白胖胖。”
他胡吹海侃,却又像模像样,谢锦依也听得有趣。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谢锦依打了个呵欠,重锐替她重新把足衣穿好,又把衣裳系得严严实实,最后把自己的外衣卷成一个枕头,垫在她小脑瓜
她睡觉总习惯抱个小软枕,这会儿没有,只能拿重锐凑数了。
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好——比如这会儿,重锐这个大抱枕还能充当暖炉。
她搂着重锐,把脚也挂在他身上:“你不用枕头吗?”
“不用。”重锐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腿,又把它拿了下来,“这样放在外面,待会儿睡着了要着凉的。”
他就算站着都能休息,又哪里用得着枕头。
谢锦依揉了揉眼睛,靠在他怀里,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重锐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等她睡熟后,才抱起她回到河洞中。
将近小半个月以来,楚军都在山林中搜索,日夜不断。
赏金依然高悬,除荀大将军指明要活捉的那名女子之外,其余千机铁骑人等,上至重锐,下至小兵,死活不论,全都明码实价标清楚。
原本这悬赏在军中刚发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跃跃欲试,觉得这一趟真是来得太值了——连抓到个小兵都有赏,还赏那么多,抓一个就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然而,一天天过去之后,许多人都不这么想了。
“见了鬼了这是,搜了十几天,半个鬼影都没见着!”
一支楚军小队从一片灌木丛中钻出来,其中一人长得壮,在狭窄的地方走得尤为艰难,眼看着一天又过去了,什么都没收获,于是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他旁边的小个子倒是灵活,但也累得够呛,也粗着声道:“那有啥办法呢?那些个千机铁骑都是妖怪吧!到底是怎么找得到那种地方的?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次搜索,所有楚军都分成三批,一天轮流在不同时辰段搜山。这支刚结束的小队就是从清晨到下午,这会儿准备去交接,随后才能歇上一口气。
如今军中禁生火,累了一天也只能啃冷冰冰的面饼,还不能随便喝山里的水,只能轮流从指定的一处地方取水。
一行人交接后,在营地开始啃饼。
队长听到自己的兵在抱怨,也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就是荀大将军自己破阵,不过听说还请来了位高人……反正荀大将军指哪儿,咱们搜哪儿,就是不知道到底有几个障眼阵。”
大个子问道:“之前不是说抓住了两个吗?都没问出点有用的?”
队长:“问个屁,那俩也是够硬气的,都被整废了愣是一点声儿都不出!”
大个子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那俩图啥呀?真是死脑筋!你看咱们这人多得,苍蝇都飞不出去,那重锐早晚得完!还不如招供还能换点赏钱。”
队长没说话,心道那可说不准!
旁边的刀疤脸小兵倒是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咱们这都搜多久了,还不是什么都没搜到?原来还以为是个肥差呢,现在半点赏钱拿不到不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当初他们被连夜临时抽调,又是急行军赶路,被拉到这边来,就开始每日每夜地搜山,就没停过,比在原来的地方还累!
刀疤脸又道:“要我说,干脆一把火全烧了,管它什么障眼阵法,除非那些人会飞,不然全都逃不掉。”
队长一听,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生气地说:“烧什么烧,就是要活捉那女人!别说烧了,半根头发都不能伤了!”
说着,怕这刀疤脸不长记性,又加重了语气,道:“上回陈恪他们那队不是快死绝了吗?我刚去找小都统,小都统还说了,他们用毒烟违反了将军命令,连抚恤都不发了!”
众人脸上都大吃一惊:“那也……”
后面的话也没敢说出来。
整个小队的人面面相觑,心想那几个人这一趟也走得太冤了:人没了,连抚恤都拿不到,这搜山也不知道要搜多久,别说什么马革裹尸了,估计只能就地埋了。
众人正说着,就隐约听到山下传来车轮的声音。
他们原来还以为送粮草上来,一看却不是,用油布盖着的,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粮草。
“那是什么?”
“谁知道呢,待会儿去问问老马他们就知道了。”
……
另一边,远处的楚军帅帐中。
荀少琛站在沙盘前,眼色沉沉地看着泥沙堆成的山林,上面好几个位置都打了标记,其中三个还在旁边放了竹标。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人在帐外禀报:“大将军,程先生来了。”
荀少琛:“进。”
很快,帐帘被掀起来,一名传报兵领着一名灰衫青年走了进来。
传报兵恭声道:“将军,第四处已破,是空阵。”
荀少琛点点头,表示知悉,在沙盘上对应第四处的位置,插上一支竹标,随后又道:“传令,继续搜。”
传报兵:“是!”
传报兵又退了出去,留下了灰衫青年。
帐内两名近卫凶面高大,佩刀在身,若是寻常人见了,少不得腿软发抖,可灰衫青年只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脸上略略嫌弃。
荀少琛不说话,灰衫青年也没开口,随意地靠在沙盘桌旁借力,双眼半开半合,甚至还打了个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半晌后,荀少琛才从沙盘里收回目光,转身看着灰衫青年:“山中物资短缺,招待多有不周,程先生见谅。”
就这么一会儿,程方腿上的重心已经从左脚换到了右脚,又从右脚回到了左脚。他掀起眼皮,看了荀少琛一眼,跳过了客套话,懒洋洋道:“什么事儿?”
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脸清秀苍白,身形偏瘦,加上站没站形,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跟旁边的荀少琛放到一起,像随时都能被风吹折的病秧子。
见程方这样无礼,旁边的士兵偷偷为他捏一把汗,心想这人莫不是嫌命长?
这两天楚军中有人闹事,荀少琛亲自出面,当场斩杀闹事者,须臾间收割几十人性命的狠砺,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素有儒将之名的荀大将军是好说话的,可那之后,他们才醒悟:再怎么儒雅,那都是在不动手的时候,一旦动起手来,比谁都要狠!
可不是?不然怎么架得住凶猛的神策军?
原本他们见他不像别的将领那样凶神恶煞,还不时亲自到军中巡查,还觉得他平易近人,甚至不少人还主动搭话,自从那天之后,是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只是吧,虽然说是不敢说,但谁心里还没嘀咕两句呢?
可这程先生,也太不把荀大将军当回事了吧?真不怕被荀大将军一剑捅个血窟窿呀?!
可出乎意料的是,尽管程方态度不怎么好,但荀大将军却似乎不怎么在意,甚至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程先生学识广博,寻阵却是有些慢。”
程方挑了挑眉:“我慢?那你很快哦?”
荀少琛脸色不变:“都说得先生者得天下,若荀某能与先生比,如今也不会在这里了。”
程方轻嗤一声,撇撇嘴道:“这话我可不认的,你也别瞎传,省得回头一个两个都想来绑我。”
他顿了顿,又道:“荀大将军,离谷不入世,诸葛川私进千机铁骑,早就被逐出师门了,他自己捣鼓的那些邪门歪道,跟本门可没关系,你问我也没用。”
荀少琛:“是么?”
程方也不管他信不信,点点头,一脸纯良道:“嗯呐。”
荀少琛不甚在意地说:“无妨,让先生来破区区小阵,确实也大材小用了,荀某本来也意不在此。”
程方游离的目光一顿,轻轻扫过荀少琛,没有接话。
在来这里之前,还有人专门督促他“干活”,让他每天一大早起来跑山头,找他那不肖师弟布的阵法。
他这样消极怠工拖日子,荀少琛肯定是看出来了,但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只要荀少琛还没疯,就应该不会对他动手。
问题就在于他那不肖师弟不算离谷的人了,如果诸葛川在外面出了事,他就算是离谷谷主,也保不了他,所以现在只能跟荀少琛这么僵持着。
离谷游离于四国之外,两百多年来不问世事,结果出门一趟就被劫了过来,也不知道这荀少琛是怎么认出的他。
如今听荀少琛这话,意思是有别的事情要让他做了?
果然,紧接着,程方就听到荀少琛说:“待山中此间事了,荀某需麻烦先生一件事。”
程方摆摆手,道:“不是说了离谷不入世吗?怎的,这么多年都没哪国破规的,你是想做第一个?”
荀少琛笑道:“离谷既不入世,为何又对天下了如指掌,不过是还未有人能入先生的眼罢了。荀某此番不为国事,先生到时再见了那人,再做决定也不迟。”
程方假装没听到,又问:“所以你喊我过来是做什么的?”
荀少琛道:“请先生过来,原本是想告诉先生,不必再费神寻阵破阵了。荀某打算直接在各可疑处炸山,也省得儿郎们对着山壁摸半天,还找不到入口。”
程方目光一凝,终于擡起正眼看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