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殇又起硕果满,凉风折叶离别时。
盛夏光年若勾月,一许晨露朝阳柔。
早立秋……
立秋的晨,像一位不请自来的故人,踩着沾露的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踏出细碎的水声,轻轻敲了敲凌霜窗棂上那层薄薄的凌霜。木格子窗轴里的桐油早已干透,\"吱呀\"一声撑开时,凉气便顺着窗缝溜进来,像猫儿伸爪,先挠了挠案头那盏青瓷笔洗——笔洗里还盛着昨夜研的残墨,墨面上浮着层极薄的冰花,又舔了舔砚台里半干的墨汁,最后才钻进凌霜的领口,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脖颈上瞬间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院角那株合抱的老柿树,树龄比这院子里的青砖还要老。树皮上沟壑纵横,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记录着数十载的风霜。昨夜她临睡前特意瞧过,满树青碧里藏着星点鹅黄,今晨却赫然在最高的枝桠间,挂出第一盏\"红灯笼\"。那红来得莽撞,像未经允许就闯入宣纸的朱砂,亮得人眼仁发疼。凌霜披了件月白纺绸夹袄,夹袄袖口绣着几枝兰草,是她去年冬日一针一线绣成的,赤足踩在微凉的木踏板上,廊下的露水打湿了鞋尖,带来一阵沁骨的凉。她走到柿树下仰头,指尖刚触到柿子表皮,便有极细的秋霜簌簌落下,落在手背上化做冰凉的水,顺着指缝滑进袖口,仿佛是殇夏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粒吻。
风忽然卷着哨音掠过屋脊,瓦当间积了一夏的尘灰纷纷扬扬,迷了凌霜的眼。一片叶,赭红镶着金边,从枝头挣脱时还恋恋不舍地打了个旋,像封了火漆的信被邮差风攥着,一路向南。凌霜伸手去拦,指尖穿过叶影的刹那,那片叶却突然加速,擦着她的指腹飘远了。她怔怔地松开指缝,看那片叶越过爬满牵牛花的矮墙——墙头上的牵牛花还开着几朵紫蓝色的花,花瓣上沾着露水,像噙着泪,掠过井台上那只掉了耳的陶瓮,陶瓮里还插着去年殇夏折的芦苇,如今早已枯黄,掠过他们曾并肩坐过的青石阶——石阶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凹痕,是去年七夕,殇夏用石子给她画牛郎织女时刻下的,那时他笑着说,他们要像牛郎织女一样,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心也紧紧相依。如今叶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那里的青石板被无数脚印磨得发亮,殇夏离开时的足迹早被往来行人踏平,只剩墙根一截残香,像烧到尽头的沉香木,冷而固执地萦绕在青苔里。
\"霜降。\"背后有人唤她,声音裹着晨雾,低得似怕惊动阶前沉睡的蜗牛。凌霜回头,见林悦倚着雕花门楣立着,靛蓝布裙上落了些细碎的桂花——想来是从后院那株金桂下走过来的,那株金桂是殇夏亲手栽的,如今已枝繁叶茂。她手里捧着只冰裂纹青瓷盏,盏里浮着三粒圆胖的桂圆,在滚水里轻轻晃悠,像缩小的落日浸在熔金里。\"趁热吃,\"林悦抬手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银质耳坠上的小铃叮了一声,清脆悦耳,\"桂圆安神,免得你夜里又梦见他。\"
凌霜接过茶盏时,指尖被盏沿烫得一缩,却舍不得放下。粗陶茶托上印着模糊的缠枝纹,是去年殇夏从景德镇带回来的,说这纹样像他们绕着柿树跑时踩出的圈。盏底沉着枚方孔铜钱,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外圆内方的轮廓在晨光里投下小小的影子,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句号。她轻轻晃动茶盏,铜钱撞击盏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殇夏在跟她说话。
\"他走前那晚,把这铜钱埋在最甜的那棵柿树下。\"林悦的声音轻得像风里的蛛丝,飘到凌霜耳边时已散了大半,\"说等第一颗柿子红透了,就揣着喜糖回来。\"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领口,腕间银镯子相撞,碎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弧线,\"如今柿子红了,他却——\"话音未落,一阵更大的风卷着旋掠过,卷起满地被昨夜秋雨打落的碎金般的银杏叶,也卷走了林悦后半句叹息,只余下铜钱在茶盏里轻轻碰撞的脆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风过处,石阶缝隙里几茎倔强的车前草微微颤动,叶片上的露珠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仿佛替人点头应和。墙根潮湿的青苔绿得发黑,像块年代久远的墨锭被雨水慢慢研开,沿着砖缝漫延,在第五块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一角被云片割碎的天,天是淡淡的蓝,像殇夏最喜欢的那块青金石。一只花斑猫从檐角跳下,尾巴扫过凌霜脚踝时带起一阵凉意,像段突然闯入的记忆。猫儿停在井台边回头望她,琥珀色的眼珠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凌霜,像两枚被岁月遗忘在棋盘角落的棋子。
林悦把茶盏往她面前递得更近,桂圆的清甜混着瓷器的冷香在空气里织网,网住了飞掠的风,也网住了凌霜将要涌出的泪。她低头盯着盏底铜钱边缘的细纹——那是殇夏用匕首一点点刻上去的,像蚂蚁搬家似的,整整刻了三天。那时他就坐在柿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纹路里嵌着极细的红,是他不小心被刀刃划破指尖时滴进去的血,如今已凝固成暗红的线。凌霜忽然想起他刻字时的侧脸:睫毛垂成两把小扇,鼻尖沁着细密的汗,顺着鼻梁滑落,滴在衣襟上,嘴角却扬着笑,仿佛不是在刻离别,而是在刻一枚永恒的印章。
\"凌霜姐,林悦姐,快来瞧!\"远处传来毓敏清脆的呼喊,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晨雾,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凌霜抬头,看见西墙下那株老石榴树被压得弯了腰,枝桠上挂满了红灯笼似的石榴,毓敏正踮着脚站在竹凳上,粉白的裙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脚踝上系着的红绳,红绳上串着颗小小的桃木珠,是殇夏送的,说能保平安。韦斌在"慢点摘,别折了枝桠!\"他仰头叮嘱的模样,让凌霜想起去年殇夏也是这样,站在柿树下给她摘高处的青柿,说要酿柿子酒等冬天温着喝,那时他的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哎呀!\"毓敏一声轻呼,一只熟透的石榴从枝头坠落,在竹筐里撞裂了口,玛瑙般的籽粒迸溅出来,红得近乎放肆,像盛夏遗落的一串笑声。其中一粒滚到凌霜脚边,她俯身拾起,指腹被染得殷红,像沾了殇夏留在信纸上的朱砂印泥。她想起殇夏写信时的样子,眉头微蹙,认真地斟酌着每一个字,写完后还会仔细地读一遍给她听。
\"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晏婷倚着雕花廊柱,廊柱上雕刻着精美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她手里摇一把象牙柄团扇,扇面是韦斌新绘的残荷,墨色浓淡相宜,只是荷叶边缘那几笔太急,洇出淡淡的水痕,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泪来。\"今年这秋,来得比负心汉还急。\"她说着便笑起来,眼角的梨涡盛着晨光,目光却越过人群飘向邢洲——他正蹲在银杏树下,替墨云疏系被风吹散的鞋带。墨云疏的月白裙摆扫过他的手腕,像一片不肯坠落的雪花。
墨云疏的鞋带尾端缀着两粒珍珠,是去年生辰时殇夏送的,说像她总含着水光的眼睛。邢洲的手指有些笨拙,打了三次才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指节处还留着去年帮殇夏劈柴时被斧头划到的疤痕,那道疤痕像条小小的蜈蚣,爬在他的手上。墨云疏低头看他时,睫毛在脸颊投下两把小扇般的阴影,嘴角噙着的笑意像含了颗将化未化的冰糖。晏婷的团扇停了一瞬,扇坠的流苏无风自摇,像被看不见的指尖拨弄着心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凌霜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那粒石榴籽,殷红的汁水染透了指纹。她忽然想起去年盛夏,殇夏也是这样半跪在她面前,替她系好被风吹散的鞋带。他穿着件月白短衫,领口被汗水浸得发深,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两截被月光打磨过的竹。系好后他抬头冲她笑,眼里盛着一整条银河,\"凌霜,\"他说,\"等第一颗柿子红透了,咱们就请先生择个吉日。\"那时风吹过柿树,青碧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点头应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如今柿子红了,他却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当夜晚来临,凌霜总会抬头望向星空,寻找那颗最亮的星,她知道,那一定是殇夏在看着她。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院子,像把钝刀,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苏何宇与柳梦璃并肩坐在石凳上,石凳旁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酸枣。面前摆着盘未下完的棋。黑子白子交错着,像一场无声的厮杀。柳梦璃捏着枚白子迟迟不落,象牙色的指尖微微发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缝里还留着昨夜捣胭脂时染上的浅红。苏何宇的青布长衫下摆沾了些草屑,他轻声道:\"落子无悔。\"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沉稳,只是捻着黑子的手指关节泛白。
柳梦璃抬眼时,眸子里映着棋盘,也映着苏何宇的倒影。她忽然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抛,白子落在楚河汉界处,骨碌碌滚到凌霜脚边。\"不下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伸手将散落的棋子拢到一起,玉镯在棋盘上划出细碎的响,\"这局棋,早在殇夏走的那天,就输定了。\"她的眼眶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石凳旁的木槿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像被火烤过的信纸。苏何宇弯腰拾起那枚白子,指腹摩挲着子上的细纹——那是柳梦璃用指甲掐出的月牙痕,去年他们四人围坐下棋时,她总爱这样标记自己的棋子。他把棋子攥进掌心,像攥住一段不肯散场的旧时光。阳光透过木槿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封被剪碎的信,再也拼不回原样。
弘俊与鈢堂蹲在东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玩着孩童间流传的\"跳房子\"。弘俊的布鞋前尖磨破了洞,露出的脚趾在泥地上蹭出浅痕,他跳得急了,一脚踩歪了格子线,险些摔倒。鈢堂伸手扶他时,两人手腕相撞,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那是殇夏去年从庙会买来的,给孩子们系在手腕上辟邪,铃铛上还刻着简单的花纹。他们对视一眼忽然都笑起来,笑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又弹回来惊起檐下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