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位于一楼,天空般的油画天花板挂下几大盏水晶灯,仿佛无数滴融化的钻石,凝固在连绵不断地往下淌地这一瞬。
两姐妹在靠窗的位置落座,艾波注意到不远处的坐着一名蓬蓬裙的女孩,在谈生意的男人们、旅行的一大家子、喁喁私语的情侣里是如此独特。她收回了目光。
西多尼亚给她点了一份班尼迪克蛋,给自己点了一份焦糖香草布丁,每人一杯拿铁。又聊了些场地布置的事。
一刀下去流心的水波蛋,马芬麦香四溢,培根煎得脆香,搭配浓而不腻的荷兰酱,每一口下去都是幸福。
等差不多吃完了,艾波发现那女孩还坐在那里,却不知为何哭了起来,眼圈发红,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滴在餐盘,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和西多尼亚对视一眼,艾波上前,轻声问:“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女孩擡起浸透泪水的眼,又飞快地低头,湿润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她嗫嚅着:“我没有带够钱……爸爸和他的朋友们突然都不见了,没有找到他们留下的钱……我住在9017房间,刚刚侍者通知我说这个房间预缴的房费只够我再住五天……”
艾波蹙眉,本能地觉得古怪,但西多尼亚已经坐到女孩身旁,低声细语地安慰起对方来,她见状只好坐下。
事情处理起来很快。西多尼亚给了女孩十刀,又告诉她自己的房间号,表示愿意提供一份临时工作以维持生计。
女孩犹带泪渍的脸庞充满了感激,她的瞳色很深,说话带着些南部口音:“我叫娜塔莉.罗斯。”
这个姓氏。艾波摆弄餐巾叠成的花朵的动作一顿,再次擡头端详女孩,这次看得很认真,试图从她表情里看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罗斯?”西多尼亚直接问出口,“海门.罗斯是你的谁?”
娜塔莉眼睛微瞪,似乎吃惊于对方知晓这个名字,大方承认:“是我的父亲。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她神情里的诧异不似作伪,西多尼亚并未过多怀疑,解释说:“听说过他的名字。西多尼亚.吉里安诺,这位是我的妹妹,艾波娜.布德曼。”
“妹妹?”
娜塔莉歪头打量两人,她们五官确实存在某些相似,例如丰润微翘的嘴唇、精巧的鼻翼和秀挺乌黑的眉毛。这相似过于t渺远,仿佛冥思苦想的难题,一说出答案后的恍然大悟。
艾波冲犹太女孩点点头,露出友好的笑:“我在布鲁克林的租摆公司工作。”
“租摆?”
艾波不得不解释一遍,等说明白后,她擡腕指了指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去上班了,回见,罗斯小姐。明天见,西多尼亚。”
从富丽堂皇的酒店出来,艾波叫了辆出租车返回布鲁克林。车窗外缓缓滑过的高楼大厦仿佛巨兽,吞吐着衣着体面的男女,所有人脸皮底下都带着一种跃跃欲试到紧绷的奇异情态。
回到熟悉的克林顿街,阳光从容不迫地洒下,无论是店外还是店内的植物依然葱茏茂盛,汽车在楼宇间出没,带起的气流吹得店铺招牌上的植物叶片簌簌作响。
与植物的生机勃勃相比,店内的气氛属实僵硬,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毫无生气。昨天下午所有人都去警局录过口供,清楚发生了什么,朝夕相处伙伴的背叛,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艾波没有开导他们,像平时般处理工作。先盘点库房、统计近期长势良好的品种,再给百货公司、小学和华尔街的几家证券公司打电话,联络感情、推广新品,最后安排了服装秀布置场地的人手。三周没在岗位,虽说公司仍在运行,但还是落下不少工作。
这么一通忙活下来,一天便过去了。
关闭店门,艾波瞟了眼紧闭了一整天的詹科橄榄油进出口公司,缓缓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将近一个月没有住人,房间一定落了不少灰尘,得好好搞一下卫生。一想这个艾波就头大,心中暗暗估计至少要搞到十点钟。肯定没时间做饭,她应该在路上买一点吃的回去,但忙了一天,午饭囫囵吃了根冷热狗,实在没有胃口……不知道1900怎么样了,有没有想她,按照他们的巡演路线,他现在应该在洛杉矶?晚上得试着给他打个电话。
要不是罗萨托兄弟施压,她也不至于让他帮忙、参加什么管弦乐队,影儿都见不到。不过话说回来,哪怕1900不参加巡演,现在也不会在家里,而是在爱尔兰教会舞会给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伴奏呢。
艾波一路走一路想这些有得没得,终于临到家门口那个街区,她像是吃蛋糕最美味的那层夹心一样,细细地在奶油之间叉出那个人的名字
只想三十秒,她暗自规定,他只值得想三十秒。夕阳缱绻迤逦地落在脸颊,仿佛若有似无的吻,艾波闭上眼睛,凭借记忆拐过街角、走这最后几步路,心中默念数字,默数着他的睫毛、默数着他笑起来时脸上的每一道褶皱。
时间到。
她睁开眼睛,如同淡月出现在东方寥远的夜空,方才还在脑海里的男人不可思议地具现化,竟然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哪怕贴着可笑的、遮住大半个脸颊的胡须,她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艾波!”他大步向她走来,右手拎着一个木提盒,左手手臂搭着外套。
神情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期待,仿佛从灵魂迸发出来的那种期待。那双幽深的眼睛,又暗又亮,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捕捉星星光芒。
“我带了酒酿圆子汤和红烧肉,”他笑得开心,凝视着她,刻意补充道,“还有米饭。”
这一刻,艾波觉得自己完蛋了。只恨自己是饭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