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夜色无瑕”◎
“夫人,此中可能有诈。”奔月觉察到了端倪,“今昼席副指挥使将廖搴受人指使的奏折递上去,这一夜沈少爷就出事了,这一场局,摆明儿就是冲着夫人来的。”
沈春芜自然也清楚,她刚借皇城司之手,将时疫的一部分真相捅了出来,一举搅乱宫里的局势,打乱了皇长子和三皇子持衡的局面,此时此刻,她必然成为了某人的眼中钉,他们打算对她痛下死手了。
但此事关涉沈冬昀的性命和前程,手足之情,她不可能坐视不理,当即吩咐缇雀为她更衣梳妆。
“可是,夫人尚在禁足,如何可能出去救沈少爷?”环莺困惑不已。
沈春芜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假令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今夜必有一出连环局,是以,她指腹轻叩着桌案,素手摁住缇雀的腕,温声道:“缇雀,你我互换身份。”
缇雀梳头的手陡地抖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夫人说什么?”
沈春芜从镜子里看着对方:“今夜,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此话就如一团毛线,将所有人都绕进去了,多少有些云里雾里,直至看到沈春芜换上缇雀的衣裳,梳着缇雀的垂髻,一副低眉垂眼的容相,适才恍然大悟——
原来,夫人是要扮作缇雀,去救沈冬昀!
缇雀则以襄平王妃的身份,待在韶光院里。
沈春芜穿上了雪色斗篷,从西偏门带着奔月离去时,对雪姨道:“传话给张妈妈,就说我尚在病中,膏石罔效,无暇他顾了,请她去寻郎中。”
“是。”雪姨记了下来,速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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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亮犹如硕大的银盘,高高缀在了东方靛蓝色的天穹之上,皎洁的月色洒照在了奉京城的重宇楼脊间,奔月带着沈春芜在楼脊上极快奔走,万千景致从身边迅疾掠过,皆成了一道道朦朦胧胧的重影。
夜色湿寒的风从沈春芜颊边擦过,她瞅瞅天间的月,又瞧瞧把自己扛在肩上的人儿,忽地明白,奔月为何会唤奔月了。
都说奔月的名字是襄平王的师傅,也就是清寂法师所赐,沈春芜由衷地慨叹,清寂法师太会取名字了。
奔月不知晓王妃在走神,贡院就在前方,她带着她先蛰守在一座脚店的高处,确证四遭并无藏兵埋伏,适才纵身而跃,落在了贡院的瓦楞上,见院门口只有稀疏的两位司阍,便是放了胆子,朝着偏院劲步行去!
沈春芜不是第一次背人扛在身上在高处飞了,上一回把她掠上高空连纵带跳的人,就是盛轼这厮,她到底是有些惧高的,哪怕已经历经过一次,这次也不免心有余悸,全程几乎不敢睁眼,等到落地,听奔月来了一句:“夫人,我们到了。”
今日是春闱倒数第二日,明日就是最后一日,按照大楚科举律例,所有考生考完一天的试后,皆会一律安顿到东厢房休憩。
适值亥时牌分,也是到了休憩的时刻,贡院里熄灯了,氛围静悄悄的,落在沈春芜的眼中,这一种氛围就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透着一股子诡谲。
来之前,沈春芜摸清楚了贡院的地形图,知晓偏院坐落何处,此番也不必浪费心神寻找了。
一路上倒没遇到什么人,就是遇到了巡夜的监丞。
沈春芜和奔月躲在朱柱后,等着监丞挑灯离去。
监丞与柱身错肩而过的一刹,沈春芜看清了监丞的面容。
只一眼,她身形凝滞。
居然是顾辞!
他怎的会在这里?
哪怕很久一段时日没有视物,故人的影子逐渐在脑海里淡去,但沈春芜也不可能会忘掉顾辞这张脸!
她永远都记得,上一回见到这张脸,还是在牢狱之中,他神态温柔,用蛊惑的口吻,诓骗让她喝下了这一碗汤药,后来,她的眼睛很快就坏掉了。
哪怕如今他被贬为了国子监监丞,亦是难解她心头大恨。
沈春芜原以为已然放下了对顾辞的恨,但复明后,看到了他志得踌躇的容相,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前未免太过心慈手软,居然想要轻易饶过他了!
她曾经一无所有,如今,她也必定让他一无所有!
沈春芜没有即刻发作,等顾辞离开后,再去了偏房。
偏房,顾名思义,是贡院最偏僻的栖所,形同皇廷之中的冷宫,破壁旧窗,馊饭冷茶,纵使有侍候的下人,也丝毫不尽心,更何况这偏房里根本就没有侍候的人!
推开门去,月色洒照下来,沈春芜听到了接踵而至的咳嗽声,循声望去,看到了躺在地上蜷缩着的少年身影。
他已经咳出了一滩血了,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断地哆嗦着,此际看到有人来,似乎不愿意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他竭力地撑起身体。
沈春芜心痛如刀绞,遽地上前扶正他:“你有咯血之症,必然是不能躺着的,万一血痰咔在喉咙,引起窒息,那就不好了。”
沈冬昀身体异常滚烫,都快被烧糊涂了,看到了对方,还以为是幻觉,笑着摸了摸对方的脸:“做梦能梦到长姊,你来了,真好……”
沈春芜摇了摇首,拿来随身带来的大氅,严严实实地罩住他:“你做的不是梦,长姊真的来了,”
这句话让沈冬昀终于清醒了几分,注视她一会儿,脸色反而更惨白了,道:“我身上染了时疫,怕是命不久矣,长姊莫要近身,我怕传了病气予你!……”
“说什么傻话,我此次前来,就是来救你。”
沈春芜一晌与奔月将沈冬昀缓缓扶起来,一晌道,“明日是春闱最后一日,你只有身体康复,才能下场考试。你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沈冬昀怔住,掩着唇咳嗽着,黯然神伤道:“主考官斥我是罪臣之子,骂我犯了时疫是活该,是上苍不想让我考试,适才降罪予我……”
奔月听罢,忍不住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沈公子落入这番遭际,分明是有人要陷害你。”
沈冬昀垂着首,没有说话。
沈春芜也没料到,沈冬昀此刻的心志竟如此脆弱,旁人一番莫须有的诋毁,就能轻易击垮他。
也对,染病之后,人本来就是极其脆弱的,那些在旁边煽风点火的人,就拿捏住他的家世来攻讦他,偏偏沈冬昀最在意的就是家世,家世就是他的软肋。
春闱,与其说比拼的是谁会背书写漂亮文章,毋宁说打的心理战。
以沈春芜对沈冬昀的了解,以他的才学和造诣,一个进士全无问题,但是,他心理防线崩塌了,哪怕她温声劝了几句,他亦是一蹶不振的面容。
不得不说,今夜设这场局的人,当真是聪明,挑最后一场考试前夜对沈冬昀下手,摧毁了沈冬昀的心志,若是明日考不好,注定名落孙山,十年用功付诸东流,也必将成为他终身的遗憾!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去治病。”沈春芜目下只想带着沈冬昀快速离开此地。
奔月带着沈春芜一人,施展轻功还能连纵带跳,但如今多了一个沈冬昀,她飞不起来,只能护送沈家姐弟一路避开监丞的值守,离开贡院。
行了几步,奔月见一辆富贵的马车疾驰而至,大马金刀地拦下,夺过了车把式的缰绳:“老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的马车借我一用!”
这一举止将车把式搞得一连懵然:“可是、可是我家主子还在里面……”
与这一声话落下,还有贡院里传来一阵震天价响的动静——
“沈家公子不见了!”
“往贡院外去找!”
“速速去找!寻到者,重重有赏!”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时局刻不容缓,沈春芜平素没做过这般打家劫舍的勾当,但此刻情形特殊,她不得不扶着沈冬昀上了马车,甫一入内,就与一张熟稔的面孔硬生生打了一个照面。
这马车的主子不是旁的,正是裴家大小姐裴照月。
沈春芜与裴照月不熟,只有几面之交。裴照月是闵元县主的姐妹,两人关系匪浅,如今闵元县主发落到了秋暝寺,宋明潇与沈春芜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裴照月对沈春芜应当也是不待见的态度。
逃命逃到了死对头姐妹的马车上,这天下怎的如此小?
裴照月朝着沈春芜莞尔一笑,款款挪了挪座位,让两人上来。
马车外传来了官兵搜查的步履声,步履声渐行渐近,虽然不知晓裴照月在打什么主意,沈春芜也没有更优的选择,她将斗篷朝下曳了一曳,沉默地将沈冬昀扶入马车。
不多时,顾辞带着衙门的官兵,手持火把,拦住了裴家马车。
顾辞行了一揖:“贡院失窃,一位贡生下落不明,如今举院上下皆在寻此贼人,不知裴姑娘可有瞧见贼人身影?”
沈春芜在马车内听得一清二楚,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顾辞委实是满腹心机,只字不提沈冬昀病重一事,只提贡院进了贼人,要来捉贼,若是自己此番被他捉了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且看裴照月会偏向谁了。
裴照月生得一颗玲珑心,与谁都交好,谁也不得罪的。
但沈春芜此前曾让狗不理吓唬她,她会记仇出卖她吗?
裴照月道:“我看到过。”
沈春芜呼吸陡地一紧,指尖攥紧了氅衣。
顾辞紧紧盯着车帘:“不知贼人往何处方向逃了?”
裴照月:“好像往榆林巷的方向逃了,天太暗了,我也看不清具体是哪一条巷子。”
听及榆林巷,顾辞当即就想到了东榆林巷正想吩咐追兵去追,但余光瞥道了车帘的一角罅隙,发现里中好似不止一个人,遂是止了步,疑惑道:“裴姑娘马车内是不是有旁人?”
裴照月往旁侧看了一眼,道:“顾监丞心中既有疑虑,不妨进来搜一搜吧。”
沈春芜心间打了个突,指甲背后所抵着的车厢处。
顾辞哑讶然,没想到裴照月如此坦荡爽快,本来不想贸然撩开车帘的,但思及有任务在身,他是每一处疑点都不能放过,只能说一声“唐突”,就挑开了车帘。
长夜如绞索般漫长,邻近树上的蝉声,时短时长,沈春芜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种煎熬之感,手心隐隐渗出冷汗。
顾辞往车厢看去,悉身怔住,眼底一跳。
车厢里,除了裴照月一人,哪里还有旁人?
裴照月莞尔:“顾监丞,还要继续查吗?”
这一问,不禁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掌掴在了顾辞的脸上。
贸然翻查闺阁的马车,本就失了礼数,更何况裴照月是太傅嫡孙女,身份尊贵无双,顾辞若是能够在车厢里查到贼人,自然最好,但问题是,他并没有查到!
这就落下了一个僭越悖礼的罪名了。
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回煎熬绞心之人,轮到了顾辞。
他慌慌张张叩首告罪,却只换来裴照月不紧不慢地一句:“向我告罪作甚?有这功夫,还不如继续追查。”
顾辞应声称是,忙率兵往东榆林巷的方向去了。
因是内心慌乱,顾辞竟是也没觉察到待在车把式旁的奔月。
待憧憧兵影消失在了巷口,裴照月适才挪开身体,揭开底下的车壁:“出来吧。”
原来,裴家马车的底部设计了一个车窖,用来储冰藏物,用来藏两个少年也勉强合适。
沈春芜扶着沈冬昀出来,沈春芜尚未说话,倒是沈冬昀低声谢恩了:“多谢裴姑娘仗义相助。”
裴照月说了声无妨,直奔主题:“我此番不是白白救你性命,是有事相求于王妃。”
哪怕沈春芜将斗篷拉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也能觉知到裴照月含笑的注视,她故意挤着嗓子道:“王妃尚在府邸养病,我是侍婢缇雀。”
沈冬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