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说完,义无反顾纵身入了火海,这一把火烧得谢善红了眼眶。
驸马跟女儿交代遗言,却对她无话可说,两人早已活成怨侣,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驸马死后,为了补偿女儿,怡和长公主娇她宠她,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绝不容许任何人说她女儿的不是。宋明潇想要什么,怡和长公主都会赐给她,哪怕是宋明潇想要天间的月亮,怡和长公主不惜一切会给她摘下来。
怡和长公主从来不觉得自己宠女儿有什么错,哪怕女儿要去杀人,她这个当母亲的,也会是给她递刀子的那位!
自己即正义,女儿即正义。
谢善带着女儿作威作福惯了,一朝被贬为庶人,被剃光了头,如此落差,她如何可能接受的了!
这下子,她活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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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善拼了命敲撞宫门,但被皇城司的兵卒拖走,她指甲死死抠住砖地的罅隙,求告无门后,她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破口怒斥:“沈春芜!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
污言秽语充溢在了滂沱的沛雨之中。
渐渐地,谢善瞅见雨中出现了一道玄色的青年身影,是襄平王,他长伫在伞下,近旁是刀九撑着伞。
男人如神祇伫前,雨丝模糊了他的面容,衬得他情绪幽暗莫测,那强大得让人不如忽视的凛冷气场,极具千斤般的压迫感,震得谢善喉头哽塞。
襄平王看她的眼神,如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拔除舌根,送去古寺,若有悖逆,乱棍打死。”
短短十六个字,字字句句狠戾至极,论疯邪程度,无人能与襄平王匹敌。
谢善当下被拖了下去,黏稠清冷的深雨之中,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然后又响起棍棒交叠的闷声。
皇城司由席豫牵头主事,席豫行事颇有分寸,谢善未逝,但口不能言,腿骨尽裂,下半生只能在古寺里当个哑巴道姑,念哑经,在轮椅上渡过。
惩处完了怡和长公主,盛轼本想继续第二件大事。
却被御前大总管苏迩好意拦下,苏迩道:“圣上不知圣医是襄平王妃,早朝上还吩咐魏老将军,限他三日之内,请圣医觐见。殿下想为王妃撑腰,颁旨为其正名,不欲明珠蒙尘——但这种事要循序渐进,快一步都不行,否则,容易落人话柄,尤其是皇长子那边……”
苏迩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说话总在关键处。
“治疫有功”不只是沈春芜,还有谢岫,若是只颁给沈春芜,那就是与谢岫作对了。
沈春芜伪装圣医不透露名姓,谢岫就名正言顺地抢走了对方的劳动成果,这一笔帐要先算,算完了账才能光明正大地颁旨。
且外,楚帝当真不知晓圣医就是沈春芜吗?
盛轼自然是不信的,但楚帝素来热衷于装傻与和稀泥,给七儿子添堵。
夜色已深,盛轼暂先不去计较圣旨的事情了,打马回襄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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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潇潇,风吹簟帘,案台上的烛火正在摇来晃去。
沈春芜听说了怡和长公主的遭际,不免感到唏嘘。
平心而论,她对长公主远达不到“恨之入骨”的境地,对方只是伤及她的眉骨,此一行止在她而言如隔靴搔痒,远远伤不了她分毫。
“王爷是在为夫人撑腰呢!”环莺正在为她换上新裁的绫罗裙裳,正色道,“夫人什么都没做错,但恶人不仅不认错,还有理有据地伤害您,断没有这般没道理的事,王爷铁面无私,替您出了这口恶气!”
沈春芜听着,感觉不太对劲,道:“你是不是给我换上了不一样的衣服?”
每次襄平王夜里回府,环莺对她的小动作就特别多,又是更衣熏香,又是敷粉添妆,每一个小动作都充满心思。
此际,沈春芜蓦觉身上的衣服变轻了,简直是轻若无物,薄如蝉翼。外头雨势转小,还落着飘渺细雨,风比寻常要凉几分,吹拂在她周身时,她感受到一阵心悸。
悸动的是风,也是心。
夜里传了荼*蘼绽开的窸窣声,缇雀拿起朱色的花片,为沈春芜描摹口脂,轻声调侃道:“夫人今晌目睹襄平王真容,惊艳不惊艳?”
沈春芜心中也有什么暖热的东西,悄然绽裂开了,酥了半边腰肢。
在自己的院子里,都是自己人,说话也不必用什么顾忌,沈春芜的胆气就很足,说话也放得开:“太过好看的话也有顾忌,就如历史的兰陵王,每次打仗都要戴上青铜面具,预防影响士气。”
顿了顿,沈春芜又掩了掩:“这些是稗官野史,他素来只看正史,正儿八经得很,想必也不会知晓这些关窍。”
“本王不知晓什么?王妃是不是热衷背后讲本王坏话?”
“你当然不知晓……”沈春芜话说到一半,忽然就顿住了,僵直着背,满面皆是不可置信。
她眼前蒙着纱布,看不清眼前的铜镜,如果眼睛能看到的话,她就能通过铜镜的倒影,看到盛轼慢条斯理地倚在寝屋门口,松散地环着臂膀,一双桃花眸似笑非笑地望她。
“你不是在宫宴上吗,怎的突然回来了?”沈春芜很快故作镇静,但手上抚紧了膝处。
所有下人都识趣地离开了,屋中只余下两人。
盛轼一晌走近,一晌道:“我不突然回来,又怎么会听到你在背后编排我。”
他这话让沈春芜不由有些心虚。她的确在背后说他了,但都是合情合理的实话,并无不周之处,不过这种编排有违她寻常的做人原则。她想要做些什么事来分散自己的心慌,因为她能感受到盛轼在慢慢走近自己,就如猎豹瞄准猎物,准备扑咬上来。
她听到了外头的绵绵雨声,就随便道:“最近雨水很多,你回来的时候淋湿了吗,若是淋湿了,赶快去整饬了一番,仔细染了风寒。”
这话题转移得太过生硬,引得盛轼勾起了薄唇,他挺在她身后,透过铜镜看着她的唇,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她的嘴唇如荼蘼的花,饱满柔润。
盛轼眸色深沉,喉头一紧,道:“行啊,你陪我一起洗。”
“……”
如此出挑的话,从他口中轻易说出,非但不让人觉得孟浪,反而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沈春芜反应过来后,想要拒绝,却被他单手扛了起来,径直朝着外处大步走去!
从韶光院到他的院子要穿过竹林,盛轼却没有打伞,任凭雨丝落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捶他的肩:“你为何不打伞!”
她难得换上的新衣,又湿了!
谁料想,他忽然道:“你以前上学堂,不是经常忘记带伞,总喜欢淋着雨跑回家?”
沈春芜动作一顿,这种细微之事,她只对雪姨说过,还是在沈家荒宅里说的,盛轼又是如何知晓?
她感到狐疑,想听他继续说,他却没下文了,明显吊着她的胃口,沈春芜又想起雪姨说,盛轼以前在军营里的一些事,诸如阴雨天里,不操练兵团的时候,他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却总是能把自己搞得湿漉漉的。
沈春芜倒是想起少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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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漠北。
她因为经常忘记带伞,总是淋雨,立在学堂下不知所措。
沈冬昀经常自己先走了,去跟狐朋狗友四处鬼混,只留下她一个人。
舅父戚巍当时在漠北里极有威望,说会派遣一个侍卫专门护送她上学,免得她感染了风寒。
有一日,沈春芜下学晚了,外头又下了雨,瞄到有个披着玄色毛氅的少年,撑着一柄朱伞立在檐下,气质遗世而独立。
她从未见过此人,周遭的学子也用新奇的目光看着他。沈春芜认为对方应当是舅父派遣过来,马上提着书箧钻到少年伞下,掖了掖他的袖子:“来啦来啦,我们快走叭!”
沈春芜没长开,个头还很矮,仰着头只能看到少年冷厉的下颔角,看不清他具体的面容,因此完美错过了少年深眸里一闪而过的困惑。
最终,少年送小姑娘回到了沈家,沈家在山中,沈春芜本来想请少年进屋喝茶,少年以有要事为由,直言峻拒。
少年似乎处于十七十八的年纪,声音比其他人都要沙哑低沉,也显得清冷,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一般而言,女孩子家遇到拒绝,就会退避三舍。
但沈春芜脸皮特别厚,一点儿都不玻璃心,一番道谢后,满怀希冀地问他:“以后每次下雨了,你都能来学堂接我回家吗?”
现在的沈春芜觉得,当年的自己心真大,居然敢无条件信任一个陌生人,不知底细,也不知对方什么样子,就敢让陌生人送自己回家。
但这个少年面冷心热,是个好人,她在漠北读了三年书,他每个下雨天都会准时来,有时候他会帮她提书箧,甚至是替她解答一些课业上的问题。
她从没没问过少年的名字,想当然的认为他就是舅父派遣的侍卫了。
所以,三年后,父亲要回京述职,沈春芜要跟着父亲去京城,要搬家了,她感到万般不舍,想要再跟少年说说话,结果离开的那一天,下了毛毛细雨,她在屋檐下等他,他没有来。
沈春芜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有不舍,有酸涩,有微愠,百感交集。
天青色等烟雨,而她在等他。
她都当他是好朋友了,好朋友怎么能迟到呢?
她以为自己跟少年是很有默契的,但那天等呀等,差不多要到午时了,沈冬昀来催她了,问她在那里傻等什么,沈春芜不想被弟弟看出心事,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
临走前,还是不甘心,以向舅父告别的名头,跑到舅父的军营之中,问他派遣来的侍卫是谁。
舅父一脸雾水:“什么侍卫?”
“您说要在下雨天接送我的侍卫呀!”
“啊,我太忙了,都忘了啊,什么时候遣人来接过你。”
舅父的回答让沈春芜大为惊愕,舅父居然没遣过人,那……那过去三年来,下雨天都会来送她回家的少年又是何人?
她错认了人,为何少年要答应她?
沈春芜心中当真是羞耻至极,阴差阳错之下,初见时少年也不反驳什么。
这种真相扎着沈春芜空落落的心,咽下去硌嗓子沉在胃里,让她又生气又想哭,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的是,当时漠北的东边,也就是瀛洲,突发战事,亟需驰援,漠北铁骑连夜拔营离开。
舅父看出了沈春芜的难过,问她对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去军营中问一问。
沈春芜温温吞吞说都不知道。
她不敢直视少年,每次躲在伞下,都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敢看他。
少年的面容掩映在烟雨的雾气里,就如远山淡影,看不清真切。
他是很神秘的人,说话也不谈自己的。
或许,他是第一个让沈春芜情窦初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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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毛毛雨里,沈春芜想得入神,不知晓盛轼轻声笑了一句:“傻瓜。”
下雨天,十七岁的他撑伞静伫在学堂下,其实当时他在等一位暗探的来信,双方约好在学堂檐下传信。
暗探另外一重身份是学堂里的一位年轻夫子,算是掩人耳目。
结果,却等来一个丱发双髻的小姑娘,顶着一张圆鼓鼓的包子脸,让他送自己回家。
与小姑娘相处的时候,盛轼的心始终放得很平,知道她娇纵,当她是爱撒娇的小朋友。同时也从年轻夫子口中得知,她是沈循嫡女,极其好学,药理、医理出类拔萃,学堂里的男儿们都比不过她,只遗憾是个姑娘家。
盛轼摇摇首说:“女子也能辟出一片天地。”
彼时他还不是襄平王,是备受冷落的庶出七皇子,他觉得跟小姑娘待在一起,是一日之中最放松的时刻。
她不设防,心思都是敞开来给他看的,真诚又率性。
明明她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他的谁,谈不上重要不重要,也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但在他眼中,她又什么都是。
他的心都寄藏在雨水里,寄藏在伞下,寄藏在她身上,她成了他赤子心的寄放之所。
此心安处既吾乡。
所以他掌上的伞,一偏就是三年,
后来,一偏又是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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