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章】
◎“唇齿厮磨”◎
夏月适值雨季,雨水颇多,奉京城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天气从溽热逐渐变得清凉,解决了时疫之急,春闱放榜一事,也很快提上了日程。
本来主持春闱一事,由三皇子谢瑾负责,但盛轼开口说负责卷子终审,这件事也是经过楚帝同意的,谢瑾也不能妄议什么,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卷子躬自送到了盛轼面前。
等放榜,是一种极其煎熬的过程,要等上整整半个月,沈冬昀很紧张,沈春芜比他更紧张一些,愿欲想要多去探一探盛轼的口风,但盛轼负责卷子终审,这一段时日宿于宫中,这也是老祖宗的规矩,悖逆不得。
很多高门贵户,争相涌入奉京城内各座佛寺,祈福拜佛,希望能家里的那位士子能够高中。
沈春芜本来是不信神明的,但此刻也受到了氛围感染,带着沈冬昀去了一趟大相国寺,姐弟俩跪在佛祖面前,以虔诚之姿,焚香祈拜。
路过那一株参天古榕,沈冬昀看了一眼,忽然心生好奇,问道:“长姊,你可有在此树之下与姐夫共同祈愿?”
沈春芜听及此话,生出了一丝遗憾,若是此刻眼睛还能看到就好了,她很想看看参天古榕的庐山真面目,也想看看,盛轼当初在许愿木牌上许下了什么心愿。
上一回在参天古榕之下的种种,抵今为止,仍旧历历在目。
沈春芜在木牌上写了三个愿望。
——愿她的家人岁岁平安。
——愿她能早日为沈家平冤昭雪。
最后一个愿望是,她可能是大概实现不了了。
因为,她最后一个愿望是:“复仇后,与襄平王和离”。
她对盛轼原本是存在着利用之心,他强娶她,她顺从她,当他的王妃,最初的目的不是特别纯粹,每一回委身迎合,都藏着野心和算计。
但慢慢偕时相处之下,让她真正体悟到了何谓“日久生情”。
他这个人是这样的讨厌,她送给他小貍猫,他倒好,不仅吃起醋来,还唤她“大春”。
沈春芜自诩情绪管理极好,但每次遇到盛轼,纵使难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招惹她,尤其是嘴欠的时候,她就很容易生气。
但他善于洞察她的情绪,知晓用什么法子可以哄好她。
用一句俗语来说,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春芜的思绪逐渐归拢,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沈冬昀的背部,道:“若是有情人,可以在这一株参天古榕之下共同祈愿,据闻佛祖会显灵。”
沈冬昀遂问:“长姊信吗?”
沈春芜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凡事尽好自己的一份力,无愧己心,这就足够,致力于专注于过程。至于结果,皆非你我能预料,一切皆看天意,天意自有安排。”
顿了顿,沈春芜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说教了,话锋一转:“冬昀,若是来日你有了心仪的姑娘,决定要与她厮守终身的时候,就可以带她来这里。”
沈春芜因是无法视物,所以没能看到沈冬昀面容上飞上了一抹罕见的绯色红晕:“我以为我的终生大事,长姊会给我安排。”
沈春芜摇了摇首:“感情之事岂能是强求的来呢?若是我替你做主,你遵守孝道自然会应允,但若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后半生又怎能活得安乐?不仅误你,也误了旁的姑娘家。如此,还不如寻一个你喜欢的,最好对方也是喜欢你的,两情相悦,双向奔赴,成就一段良缘,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冬昀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端庄秀外的女郎形象。
他罹患时疫的那一夜,长姊带他坐上了她的轿子,她静坐在轿中抚着诗卷,气质超然脱俗,飘然若云中神仙妃子,腹有诗书气自华。
当时,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女郎的视线,从书卷上幽幽调开,不疾不徐地落在他身上。
两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女郎的眼神是淡淡的一撇,云淡风轻。
但在少年郎的心中,却是掀起了万丈狂澜,一眼万年。
沈冬昀一直都难以忘怀。
迟迟不见沈冬昀回答,沈春芜逐渐品出一丝端倪,调侃道:“莫非,真有了心上人?”
“才、才没有!”沈冬昀摇首如捣蒜。
沈春芜识破也不刻意揭穿,沈冬昀与她是同年生的,她生在岁初,他生在岁末,虽然隔着十个月的距离,但彼此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沈冬昀在想什么,她几乎都能猜到。
不过,至于沈冬昀的心上人,沈春芜是好奇的,但今时今刻没有刨根问底,管得太严也不好,她也不是喜欢太严格的相处模式。
还有两年,沈冬昀就是弱冠之年了,是时候该筹划一下成家的事情了,若是沈冬昀今岁高中,谋得了一官半职,有了身份和地位,被大户人家的老爷捉去当招婿了也尚未可知。
不过,主要还是要看沈冬昀的个人意愿,他真有了心上人,早晚把对方介绍给沈春芜的。
故此,沈春芜并不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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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本来打算去宰相府探望杨渡,并看一下那一副《晓雪山行图》,但被皇长子和苏氏耽搁了,沈春芜没去成,从大相国寺回来,趁着还有时间,她顺道去了一趟杨府。
刀九先送沈冬昀回了襄平王府。
“夫人,有些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马车上,奔月道。
“看来是不该讲了,”沈春芜笑道,“不该讲的事,不用话与我知。”
奔月最是藏不住秘密的人,尤其是八卦,不让她说出来,她心里老难受了。但这个八卦也很是特殊,让一时嘴快的奔月,也犯了踌躇。
奔月干脆破罐子破摔:“夫人,我发现近些时日,沈冬昀与裴家大小姐有所来往,上一回他一夜未归,其实是跟裴家大小姐去泛舟了,秉烛叙话,叙了一整夜。”
沈春芜正打算浅啜一口清茶,闻及此话,陡地呛了一下。
有些不可置信:“裴照月?”
这如何可能呢?
两个秉性各异的人,是怎么凑到一处的?
沈春芜想不通沈冬昀与裴照月为何会认识,正想问,转念一想,不对,她曾经带着沈冬昀与裴照月打过一次照面。
沈冬昀只见了裴照月一面,就喜欢上人家了,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他为何喜欢裴照月呢?
裴照月有诗才,喜欢赋诗清谈,沈冬昀也是喜欢读书的,与她志趣相投,能聊到一起且有很多话可以聊,未尝不会心生涟漪。
沈春芜心中疑绪丛生,说句实在话,讲道理是一回事,她自己能不能履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凭私心而言,沈春芜不是很赞成沈冬昀去与裴照月走太近。
沈冬昀心思单纯,而裴照月就未必了,她是一个有城府的女子,心思是绝对不简单的,沈冬昀跟她待在一处,只有吃暗亏的份儿。
沈春芜决定暂先静观风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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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杨府。
杨渡尚还在守丁忧,孝期为三年,这一段时日没有去上值,将沈春芜接去了书房之中,取来了一轴画卷,道:“这就是沈姑娘要的《晓雪山行图》。”
沈春芜生出了愧怍之心,人家还在服孝,她本是不便贸然来扰,但盛轼从中打点好了一切,她可以去取画。
似乎是洞察出了沈春芜的心思,杨渡温和一笑,道了声“无碍”,且说:“我也很极想等到沈家平冤昭雪的那一天,祈盼埋藏在大雪之下的真相,得意重见天日,如此,父亲也不算枉死。”
沈春芜撚着画轴的手,紧了一紧,凝声道:“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风势逐渐缓和下来,女郎鬓间青丝熨帖在垂顺在了肩膊处,微微飘动,杨渡与她离得近,可以浅浅嗅到她身上薄荷香,很好闻,让杨渡眸色微微压黯,稍稍朝着退开了一些距离。
他看着她那一双眼睛,据闻她前些时日复明了,但又因为一些某些缘由,她又看不见了。
杨渡心中生出了一丝遗憾,他也很想看一看,这一双眼睛重见光明的样子。
这些隐秘的思绪被他不动声色地遮了起来,道:“沈姑娘不妨摊开此画,琢磨一下线索藏在何处。”
杨渡将书房借给了她用,《晓雪山行图》就放在了桌案上,她撕开画卷上的封条,指尖沿着画沿平铺下去,《晓雪山行图》摊展了开来。
沈春芜看不见,只能单纯用素手代替眼睛去丈量这幅画。
奔月在一旁帮她相看这幅画,说画面没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沈春芜起初也没发现奇诡之处,直至她的手绕到了画的背面,细细摩挲了一番,很快,她发现画的背面藏了一处隐秘的暗格。
沈春芜隐隐蹙起了眉心,对奔月道:“奔月,你帮我看看,这幅画是不是有两份,且是两份叠加在了一起?”
奔月听出了一丝端倪,急忙将画翻到了背面,顺着沈春芜所指的方向一探,她赫然发现画的背面,藏着一个暗扣,揭了暗扣,露出了一边毛角,奔月撚住这个毛脚,轻轻一揭——
一张近乎薄透的画纸,从原先的画轴之上撕了开去。
“夫人,画中有画!”
奔月将揭开来的这一张画纸,递到了沈春芜的掌心上,沈春芜蓦觉揭过画的手,在隐隐的颤抖,她竭力克制住抖动,静定地问道:“这一轴画上有什么?”
奔月道:“上面无画,只有大篇的文字,我把内容细细念给夫人听。”
——这会是父亲生前留给她的遗信吗?
她艰涩地说:“……好。”
奔月开始念出画纸上的内容。
原来,四年前沈循负责治时疫,他与皇长子和林德清一同谋事,皇长子虽然是主要负责人,但有名无实,形同傀儡,真正的治疫大权,掌握在了林德清手中。
沈循在林德清身上发现一桩可怕的真相,时疫是林德清造出来的,为扶植皇长子造的“东风”。质言之,四年前的时疫,不是偶然忽至,而是蓄谋已久,一方面为皇长子积攒声望,一方面大敛民财,中饱私囊,此则一箭双雕之策。
沈循在得知真相后,义愤填膺,想要上奏向楚帝禀告真相,但苦于寻不到真相,这弹劾的奏折指不定就会被林德清反向利用,反咬一口沈循是空口诬陷。
为了扳倒林德清,沈循苦心孤诣,花了近三年的时间暗中搜集证据。
皇天不负有心人,沈循查到了林德清与西夏人暗中来往的书信。探查之下才知晓,时疫之毒是从西夏“寄”过来的,安放疫毒的容器是活生生的人,林德清准备了一群感染了时疫的商人,涌入奉京,瞅准时机在市井之中散播病毒,病毒在空气流传,很快,就形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参与这一场谋局的人,包括顾家。
顾家是林德清在奉京城的一处暗桩,当年时疫之中兴风作浪的人,其中就有户部侍郎顾渊,他名下有几处油盐铺子,趁哄擡价,牟取暴利。
沈春芜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顾家与林德清私底下会有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