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芜起初略有隐忧,但后来,这种隐忧成为了一种多余。
雪姨私底下跟她说,七皇子以前常一个人用膳,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怕他。
但他看着清冷,也是一个渴盼热闹的人。
沈春芜正好弥补了他内心的清冷寂寥,填补了他所渴.望的这一份热闹。
“下个月月初是皇后寿辰,圣上打算在汴河上置一艘楼船,为皇后办寿宴。”盛轼道,“负责办寿宴的人,是工部、司礼监,由监察院负责统摄。”
一般而言,寿宴是在宫内举办,但今岁,楚帝为燕皇后开了特例。
寿宴要在楼船上举办,而且是从汴河驰往扬州,是个七日游。
为皇后庆生的同时,楚帝也顺便率百官视察民生,不可不谓是一举两得。
让沈春芜在意的一点是,寿宴是由监察院负责统摄,那岂不是由林德清在管?
既然是皇后寿宴,那襄平王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直觉告诉沈春芜,这一场寿宴上,林德清必会有大动作。
这也是她最好的一次机会。
似乎洞察出沈春芜的所思所想,盛轼搁下碗箸,慢条斯理道:
“我跟圣上说,你身子不适,只需礼到,不必同去。”
沈春芜顿时一懵,秾纤鸦黑的睫羽,颤了一颤。
整个人没有率先反应过来。
待她反应过来后,心情略微复杂,搁下筷著,道:“我身子没有不适,可以陪你同去。”
女娘面容端凝,正襟危坐,口吻虽温和,但透着一股韧劲儿。
盛轼也早就预料到沈春芜会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温声道:“你先听我说。”
沈春芜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线,搭在圈椅上的手,稍稍松了开去。
“这一段时日,我遣人调查林德清,发觉他派心腹借去徐州收账之机,暗中购置了大量硝石、硫磺和木炭。”
“硝石和硫磺?”
盛轼话音少了几分笑意,添了一丝不常见的峻然:“林德清负责监督工部在楼船置办寿宴,又采买大量与办宴无关的矿物,你猜是为何?”
除了木炭,硝石和硫磺,都不是寻常人家能置购的东西。
那都是经常用在兵防之上的火器。
其实,三者结合起来,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常见的用途,那就是爆竹。
但此时才值六月,离年关还很远,林德清购入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用来制作爆竹。
那就只有另外一个更为现实的用途——
“林德清是想要制作火.药,”沈春芜不可置信,“用来炸船?”
后面两个字,她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
事情的劲爆程度,简直超乎想象,她能想到林德清必会用一些阴毒的手段,但也没能想到,他揽了统摄楼船的官务,却在暗中筹谋着如此危险可怖之事!
这一艘楼船上,到时候会有帝后、百官,还有皇子皇孙,若是爆.炸了,这就是要置大楚皇室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盛轼没有否认,大掌伸过去,覆在沈春芜的手掌心,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倘或林德清没有做这一份安排,我们自然可以同去。”
“纵使他布下如此可怖的阴谋,我也必须跟你同去。”
女娘斩钉截铁的口吻,教盛轼一怔。
“你觉得我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到时候在楼船上,可能会让你分心,使你有所牵累,是吗?”
沈春芜另一只手覆在盛轼的手背上:“林德清炸船一事,有两种结局,要么炸船了,要么船没炸。”
“假令炸船了,到时候必有很多损伤,你需要安排很多郎中,我也是大夫,到时候肯定是能帮上忙的。”
“若是船未炸,我可以帮忙寻出炸.药的藏身之处,并提前销毁。”
“至于我的安危,有奔月一直守候在我左右,纵使林德清要害我,也看他有没有那个通天本事,船上的守备力量,一半是禁军,一半是漠北铁骑,都是圣上和你的人,林德清最大的底气就是他安置了炸.药。倘若我们提前销毁它们,林德清不就如被剥去螯肢的蟹,毫无反抗之力吗?”
这番话,晓之以理,逻辑全无问题。
盛轼散淡地扬起一侧眉,一双深眸,噙着暗潮一般的情绪。
她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以为她会生气,会有情绪,会认为他擅作主张。
但她没有。
她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自己必须同去”的理由。
逻辑严谨,条分缕析,每一个理由都站得住脚。
让他根本无从辩驳。
盛轼的视线从彼此相牵的手,逐渐攀升,落在她的面庞上。
月色皎洁,偏略地从东山斜射下来,镀在她的肌肤上,泛散起了一层薄薄的晖光。
那一双美人眸,像是两颗半透明的琥珀,月色穿过眸瞳,溅起了一丝微晕。
沈春芜历经过两段失明时期,但两段时期里的她,性格的质地都不同。
眼前的她,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盛轼持久没有说话,沈春芜也观察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一时举棋不定,以为没有说动他,遂决意动之以情,掖了掖他的袖裾:
“至亲至疏夫妻,面对风雨,我们合该同舟共济才是,你担心我的安危,就不让我去,那我也担心你的安危,要不你也别去了。”
沈春芜实在故意以退为进。
盛轼被逗笑了,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啊,那我们都不去。”
沈春芜:?
这厮不是吃软不吃硬的吗,怎的她服了软,他还是不改主意?
沈春芜站起来:“盛闻舟,我是认真的。”
盛轼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很认真的。”
“我比你更认真。”沈春芜挺了挺胸,小幅度揪起他的前襟,逼他看着自己。
两人谁也不妥协,雪姨和李理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犯怵。
这哪里是王妃和王爷,分明像是稚子和稚女互啄。
姜初雪和李理退至一旁,默契地没有相劝。
李理道:“咱们要去劝吗?”
两人小别胜新婚,蜜月期才刚开始,怎的就吵起来了?
姜初雪笑着摇了摇首:“李公公,王爷和王妃以前是如何相处的?”
李理忖了忖,道:“王妃事事都以殿下为主,性子柔弱,很多事都是请王爷做主的。”
姜初雪道:“那现在呢?”
李理看了一眼花厅对峙的两人,道:“王妃不仅反驳殿下,性情也变得果毅了。”
“这就没错了。”
姜初雪道,“王妃以前居于低位,不得不仰视殿下,所以践行的是君臣之礼,臣子对待君主,自然是忠诚恭谨,不敢有丝毫悖逆。但现在,两人是夫妻,王妃跟殿下都是平等的,既然是平等关系,就需要允许各自矛盾的碰撞和发生,允许沟通,允许提出自己的意见,允许做真实的自己。”
姜初雪看着瞠目的李理,道:“在这件事上,我私以为,殿下确乎做得不够稳妥,倘或能提前同王妃商榷,王妃也不会犯了倔强的情绪。”
李理本是站在襄平王这一个阵营的,但听了姜初雪这番话,大为改观。
“没想到,姜姑姑说话如此厉害。”李理由衷道,“咱家醍醐灌顶。”
“也不是厉害,只是跟府邸里待久了,很多事情看多了,也看透了本质,今朝不过是实话说话罢了。”
姜初雪没让李理去劝阻二人,是因为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襄平王是理屈的,他也会自省的人。
会自省的人,本就是极其聪颖的,何须外人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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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最终以盛轼的妥协而告终:“好,我们一起去,不过,到时候上船,你必须时刻待在我身边,不允许离开我的视线。”
沈春芜哪有说不好的,这一场博弈她赢了,很高兴,搂着盛轼的脖子,在他的脸上重重啵了一口:“夫人是天下最好的人了!”
盛轼:“……”
沈春芜完美践行了何谓“双标”二字。
明明前一秒还对他直呼其名。
下一秒就甜甜地唤他夫君,还有恃无恐地亲他。
但偏偏……
他就爱吃这一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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