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二章】
◎帐下春◎
这一段时日,奉京城内,来古寺看诊的百姓们,几乎都能看到太子与太子妃,二人同吃同住,也共同进出诊屋,为百姓们相看病祟。
尤其是,太子常为太子妃打下手,替她拟写药方、抓药等事宜,太子乃金贵之躯,纵使借黎民百姓一百个胆子,他们可不敢动用太子大驾。
太子是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哪怕太子妃温和似水,不端着架子,说让他们不用怕,太子很亲民。奈何,百姓们入诊屋之时,就无法忽视太子的存在,男人穿着玄黑描金竹纹直裰,在药柜前手执戥子,那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一行一止颇有威严,纵使轻描淡写地搁那儿一站,一股冷峻不群的气质盈面而至,教人闻风丧胆。
盛轼入主东宫前,坐拥有多重身份,既贵为七皇子,又封了王爵之头衔,行伍十余年,征战沙场、驰骋疆域,身上有着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沉着、峻肃等气质,寻常百姓与之接触,皆不敢擡首看人,心中都有一种腿软的感受,随时准备下跪了去,但忍住不对太子露出惧意,当下拿着药草袋子,千恩万谢就匆匆离去。
时而久之,来寻沈春芜看病的人,就少了许多。
一日少于一日,一日少于少一日,沈春芜觉得是盛轼太有存在感,也太有气场,将她的病人都吓走了,病人们都很畏惧他,也就不敢冒然登门。
夜里,沈春芜借着为盛轼敷伤的功夫,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从明日起,你就回东宫里,好不好?”
盛轼听出一丝端倪,俯眸瞧着眼前人,女郎未施铅华的小脸上,挂着一湾浅浅的笑,开口就是逐客令,教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如此一记甜枣一记棒槌,也让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盛轼唇畔挂起一抹散淡的笑:“当然可以。”
没想到盛轼这般好说话,沈春芜撚起素手为他小幅度地捏肩捶背,来讨他欢心,讵料,转折在下一句等着她:“你也必须跟我回去。”
沈春芜动作微微一僵:“……我能不能不回去?”
盛轼盘着膝,徐徐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膝盖抵着膝盖,道:“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
话落,沈春芜的下巴被一个修长的手指撚了起来,被迫对上盛轼那一双深邃含笑的狭眸。男人常年习武,指腹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质感硬实粗糙,偏生她肌肤软嫩,蹭起来便显得有些疼痛,但盛轼丝毫不顾及做这样的姿势她会不会痛,他逼她仰视他。
沈春芜在皇宫里,或许会很听盛轼的话,但如今,她自主意识越来越强,也不大怕他了,她很清楚自己不太喜欢被人撚着下颔,也不喜欢自己处于被动之局。
甫思及此,沈春芜没说话,忽地张口咬住盛轼的腕子。
盛轼蓦觉腕间一疼,深深看了沈春芜一眼,小娘子也在看着她,眼神温和却有力量。
她这一咬,显然是下了些力道的,盛轼感受到刻骨的疼楚,但也没收手,推断道:“你是生气了。”
沈春芜下意识松口反驳:“我没有生气。”
“还说没有?”盛轼也收回了手,看着手腕上那一口红印牙痕,虽未咬出血来,但也让人感受强烈的疼,他淡淡笑出声来,“你只让我一人回东宫,不愿意一起回去,就是生气了。”
“我就是觉得,待在这里,能快活一些,在宫里头束手束脚的,还有就是每日要向皇后请安——”
沈春芜垂着眼,“燕皇后不认可我这位太子妃,处处设计陷害我,想找我的错处,不是塞个眼线过来,就是打着绵延皇嗣的名义塞个女子过来,在东宫里搅风弄雨的,让我不得安生,日日斗,夜夜斗,何时才是个头。”
沈春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累了。”
盛轼俯低身躯,将腕子伸到她面前:“你若累了,还有气力咬我?”
沈春芜拍开他的手:“你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件事。”
盛轼拿出药膏为自己敷伤,一边敷,一边说:“我知道,你对宫里的生活感到厌倦,历经了宫变和陷害,也历经了背叛和构陷,你生了退意,我何尝不是如此?”
沈春芜心神一动:“既然你深知我的处境,那你为何还要让我回到东宫?”
“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的好娘子。”盛轼伸出没被咬的那一只手,本来想捋一捋她的下颔,但思及她可能不喜欢这样,就临时改了个动作,拍了拍她抚在膝盖上的手背。
沈春芜抿了抿嘴唇,选择听他说。
盛轼道:“父皇疴沉久矣,怕是没有多少时日,朝堂之上所面临最大的问题,不是派系之争,而是钱的问题,国库亏空久矣,都说攘外必先安内,先把钱袋子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做到家国安宁。如今,钱袋子悉数都攥握在燕氏手上。”
沈春芜听出一个重点:“财政大权在皇后手上?”
盛轼点了点首:“要想扳倒皇后、收回财政大权,就必须先挑出她的错处。我在大西北调查了一番她的母家,才发觉,很多边陲的府州都与燕氏母族同气连枝,贪墨敛财,民兵吃空饷,利用军粮放印子钱,账目上一塌糊涂,偏偏这些州官知府明面上迎合皇族,实质上都对燕氏马首是瞻。”
沈春芜没料到,燕皇后私底下会有这番作为,她大脑有些混乱,但从混乱之中撚出了一些思绪,道:“你要去这些府州调查吗?”
“不错,”盛轼接着说出自己的打算,“待扳倒燕氏,拿回财政大权,来日得登大宝后,我会旁支宗族里扶植一位继承者,手把手教他权谋与治国,期满一年,我会禅位让贤,此后带你回漠北。”
沈春芜眼睫轻轻颤了一颤,一缕风从楹窗的罅隙处吹散而来,拂动着她鬓角间散落下来的发丝儿,盛轼见状,伸了掌,替她将发丝儿捋回去,顺带抚住她的面颊,温和地摩挲着,力道极尽温柔缱绻。
沈春芜对盛轼这番决定不置可否,但事实证明,她对后半句话心动了,凝声问道:“皇位说退就能退,说禅让就能禅让?”
盛轼握住了她的手:“这自然是可以的,看看老祖宗,他就在皇位上坐得烦透了,就禅位给小侄子,自己一人带着家眷游山玩水去。”
“都说狡猾兔死,走狗烹,难道不怕新君忌讳吗?”
沈春芜的疑虑不无道理,历朝历代,主动禅位的君主,都免不了惹新君猜忌与迫害,下场很少能有善终的。一旦蘸染上了皇权,就如中了蛊,人心上瘾,野心无止境,也就养成了防备多疑的情性,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盛轼莞尔,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思量过,届时新君登基,让仲太后辅佐朝政,形成中庸之局,新君少年气锐,太后老辣沉稳,两厢形成制衡,新君忙着跟仲太后夺权,自然祸不殃及旁人。”
沈春芜眨了眨眼,没料到盛轼会重新启用仲太后。
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将来燕皇后扳倒后,后宫就无掌权之人,仲太后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也不怕将来她会一家独大,她唯一依仗的势力是阉党,阉党任职机构则是监察院,以前是阉党掌权,但如今,林德清已死,阉党群龙无首,几如一盘散沙,自然是易于管控。
盛轼已经将监察院进行了大洗牌,安插了一些心腹进去,监察院、刑部、皇城司三者,他都一手统摄,不让大权旁落,就能对仲太后进行掣肘。
让仲太后只能一心辅佐新君。
见沈春芜一脸若有所思,盛轼顺带将人揽入怀中,硬朗的下颔抵在她的颈窝处,浅浅吻着她的雪腻肌肤,嗓音渐渐喑哑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嗯?”
沈春芜暂且没有什么问题了,盛轼将一切都安置得妥妥帖帖的,一行一止间,都挑不出丝毫错处。
她任他抱着,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轻易退让,就这般被他哄骗回东宫,他就会以为自己是个耳根子软的了,眼睫轻轻擡起,道:
“我若跟你回去了,这儿的病民该往何处看病?我在此处待习惯了,没有堆积如山的账目,也不必同旁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更没有那些繁冗的宫宴要去承办,与平民百姓打交道,我觉得挺松快的。”
盛轼忖了忖,想出了一个计策,道:“不若这样罢,夜里我宿在你这儿,及至天亮了,我回东宫去。”
沈春芜:“……”
她失笑道:“你回去住啊,为何要这么折腾。”
“夜里不跟娘子同床共枕,我就睡不踏实。”盛轼俯低身量,脑袋不断拱蹭着沈春芜的小腹,大臂紧紧搂着她的楚腰,“再说了,你我同为夫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夫妻一体,何有分床而眠的道理,我们感情这般融洽,堪比水乳交融、如胶似漆,自然不能离心。”
男子低沉沙哑,仿佛烧热的朱砂般,缓缓流淌在她的心口,沈春芜硬实起来的心肠子,此际亦是被熨烫得软绵绵的。
他怎么能这般不了脸,说出这般没羞没臊的话!
什么水乳交融,什么如胶似漆,听得让人脸红心跳,沈春芜也就这般说他了,没想到他拿起她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侧脸:“我都有你了,要什么面子?”
“退一万步而言,若我真要面子,当初就不会去顾府娶你走。”
沈春芜:“……”
被反驳得哑口无言。
毕竟他说得很有些道理,盛轼是一个不要面子的人,厚脸皮,高自尊,他的里子厚实着,也就不怕旁人怎么论议他。
她的视线落在盛轼面靥上时,能看到被月光打亮了的五官,眉骨利如刃,鼻梁峻如峦,薄唇淡淡抿着,唇角勾着一丝弧度,似笑非笑的,但那一双眉眼,俨如一面镜鉴,倒映着小小的一个她。
忽然之间,盛轼捧掬起她的面庞,将她扯下来,重重亲了一口。
不远处烛台上,橘橙色的烛火正在扭来扭去,
她臊红了眼,忍不住拿起角榻上的一柄团扇,堪堪遮住了大半边脸,盛轼饶有兴味地枕着胳膊:“干嘛挡着脸,不敢让我瞧瞧?”
说着,就要去掖她的团扇。
沈春芜的力道,自然是争抢不过他的,眼下被他夺了团扇,就躲在被子里,拿起半面被席遮面,盛轼得寸进尺倾复上来,大掌捉住她两条蒲柳般娇软的手,摁在席侧,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隔着一床被子,身躯近乎严丝合缝地贴抵在一起。
沈春芜能明晰地觉知到,男人身上的一丝微妙变化,她想动弹一番好躲过去,但盛轼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不轻,几如泰坦磐石,饶是她想动,也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就这么决定了。”
身上的男人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决定?”沈春芜有些发懵。
盛轼没有松开她,刮蹭了一番她那秀挺的鼻梁:“夜里宿在你这里,天亮回去公务。”
他敛住神色:“若你不同意,我就这么一直压着你,你猜猜翌日你会变成什么情状?”
沈春芜精通医道,自然清楚人体若是长时间受到重压,血管不流通,身体会有什么后果。
翌日醒来,她至少四肢瘫痪,动也不动,更严重的话,甚至也下不了地。
沈春芜蹙眉,佯作恼火:“盛闻舟,你这是欺负我,威胁我。”
“哪里欺负你、威胁你,这是在和平谈判,我这不是在阻止你逃跑?”
盛轼唇畔笑意益深,大掌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颊:“阿芜,敢逃跑,腿打断。”
此话,一语双关。
冥冥之中,沈春芜蓦觉此前所有谈判,都是为了最后一句话作铺垫。这才是盛轼真正想要对她说的,他或许已经知道她生了离心,所以他今夜跟她说了自己的计策和筹谋,是在对她服软。至于最后一句话,则是亮出他的底线。
沈春芜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思绪。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露出平和的笑色:“你敢这样欺负我,我的舅父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