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沈春芜拢回视线,往春山坞阔步而去,杨渡三下五除二追上她,拦住:“春山坞已经被反贼占领侵袭,你不能去送死!”
“杨渡。”沈春芜忽然道。
她很少直呼他全名,两人一直遵守着俗世的礼节和本分,哪怕是年少时期的山河故人,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是克制疏离的,不曾僭越与逾矩。
“如果困在春山坞里的人是杨序秋,你是跑还是救?”
杨渡一顿,说不出话来。
杨序秋是他的父亲,当初沈家遇难落狱,朝堂之上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只有他不避不让,解了官帽,在崇政殿前,当着先帝的面上奏万字请恩血书,为沈家求请。
杨序秋是沈春芜心中有文人傲骨的士大夫,哪怕前路已是绝路,他也要撞得头破血流,不惜以罢官贬谪为代价,为挚友换取一片生路。
沈春芜敬戴的人,除了沈循,另一位便是杨序秋。
遇到危难,逃跑是人的本能,人就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但沈春芜在潍城沉浮了三年,认清了一桩事体,逃跑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这意味着将最软弱的地方展露在敌人面前,只有激流勇进,咬紧牙关放手一搏,才能博取一线生机。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春山坞的山门前,门上挂着瀑布般的血,浸染成了一道活生生的朱门,门外都是尸骸,有反贼的,有漠北铁骑的,也有女子兵的,惨况比山路上遇到更疯狂,每一张苍白的脸都写着死不瞑目。
地上传来一道奄奄一息的声音:“江姑娘……”
沈春芜循声望去,是晁娘身边亲近的武婢,她身上很多血窟窿,足以可见此前遭受了多么严重的侵虐。
沈春芜大脑一片混乱,但身体快于她的意思,她蹲前拿出针灸袋,帮武婢先止血,反被武婢死死攥住胳膊:“别……管我了……快去,去救晁、晁娘子!……”
后半截话几乎是声嘶力竭,仿佛寒夜里的风鞭打在后背上,沉重的刺痛感贯穿身体,沈春芜反应过来后,才发现武婢的身子凉透了。
这个小姑娘就是为了撑到她回来,才忍着莫大的震痛吊住一口气的。
杨渡根本不想让沈春芜继续面对这种人间炼狱,他说官兵会摆平这些反贼,但沈春芜坚定地阻止他:“你燃一炷香,一炷香后我没有将晁娘带出来,你就带兵进去。”
杨渡突然伸手,揩着她的脸:“你流泪了。”
“是吗?”沈春芜连擡手的力气都没有,但避开杨渡的动作,“只是水从眼睛流出来了。”
她干脆利落地推开朱门,腕间的翠镯叩撞在门扉出,发出一声清脆的笃声,纤细的身影很快融入深渊般的黑暗之中。杨渡发现,她的镯子和春靴都是押韵的绿,生机盎然,潦烈得如盛夏草原上的一撮劲草。
他本应阻止她的,反贼头目在里面大杀四方,她进去分明是送死,但直觉又告诉他,沈春芜会有破局之策。
她不需要人来救,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悲悯。
杨渡心情很复杂,燃起了一柱香。
他期盼着香能燃烧得快一些,这样自己就能带着一众官兵进去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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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坞已经沦为人间炼狱,如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烧在建筑上的火,似是鬼哭悲秋之声。
沈春芜朝着喊打喊杀声所在的荣瑾堂走去,很快,反贼发现了她,立即将她绑了起来,扔到了反贼头目面前,出乎沈春芜意料的,这位反贼头目不是袭人,而是禇家那位已经在战火里死去的禇家二公子,禇崇。
男人历经火殛,毁了半张脸,脸上虬结的红色腐肉,像是蜈蚣扭动的身体,盘踞在观者的心口。
禇崇什么都没说,沈春芜已经猜到了一切——他在战火里假死,背弃大楚与家族,投靠了西辽,潜伏回潍城,发动内乱,春山坞首当其冲。
晁娘被捆绑着,遍体鳞伤,身体吊在梁木上,血从她身上最软弱的地方砸下来,在满满当当的铜盆里发出闷滞的声音。
沈春芜原先只在古书见过这种手段,是对待那些死刑犯的——如今,那这一个冷冰冰的刑名兑换成了热淋淋的场景,在她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禇崇这人做事非常有目的性,他翻箱倒柜,将春山坞搜刮了个干净,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晁娘身上挖不出东西,他阴鸷的视线钉在沈春芜身上,落在了她的玉镯子上,脸上浮现一个诡谲的笑:
“母亲传给大哥的玉镯子,怎么会在你身上?你是大哥什么人?”
沈春芜手上仿佛戴着不是镯子,而是一道催命符,禇崇憎恶禇赢。
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吐息:“我若回答了,你会放我们走吗?”
“你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禇崇亢奋地笑了下,“对了,你是大哥想娶的人?”
“不是!”晁娘低喝一声,她狠狠盯着沈春芜,“原来老娘千辛万苦磨好的镯子,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偷的啊,害老娘找了这么久!”
沈春芜被骂懵了,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晁娘这句话把她推得好远。她明白晁娘要做什么了。
她冷笑一声,没有一丝迟疑,“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东西?这东西就是禇家大哥送给我的,他说要娶我!我戴在手上,就是为了等他凯旋!”
禇崇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忙从沈春芜手腕上取下来,“到底是谁的镯子?”
晁娘为了将让沈春芜活,认死这枚镯子是自己,但沈春芜不同意,偏要说这枚镯子是禇赢送的。
双方拉锯,划清界限,每一句话夹杂着苦痛,都像是真话。
禇赢不耐烦了,本来想杀掉两个人,讵料,晁娘在慌乱之中说:“你放着皇后不当,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当个大夫,你早就不干净了,怎么配得上禇赢!”
沈春芜呆滞了,泪从脸上留下来,她输了。
禇崇粗蛮地掰过她的脸,问晁娘:“你刚刚说她是谁?”
晁娘沙哑地说:“她根本不叫江拂衣,她叫沈春芜,珉帝的结发妻。三年前,她从奉京出逃,藏居潍城,珉帝此番来潍城,除了打仗抗辽,另外一重目的就是来找她!”
在禇崇看来,如此晁娘提供的消息为真,他必然不可能杀掉沈春芜。
虽然没有找到那个重要的信物,但抓到了珉帝的心尖宠,他就算是为西辽立下大功了。
这时候,外头通风报信的人来:“头儿,外头知府带大批官兵围剿!”
禇崇意识到自己该撤了,他提溜起沈春芜,准备杀了晁娘。
眼看锋锐的刀刃要扎入晁娘颤抖的身体。
这时候,沈春芜忽然道:“事到如今,我也认了,劳烦让我去取身份玉牌,否则到时候,你带我去见辽帝,拿什么来质证?”
禇崇一愣,情急之下倒是忘记了这一层,咬咬牙,急忙吩咐反贼带沈春芜去闺房里取身份玉牌。
末了,担心发生意外:“我押送你去取,你别给我耍什么花样!”
晁娘有些慌,沈春芜初来潍城时,身上根本没徽识或者信物,她这是要做什么?
晁娘慌乱如丧家之犬,石破天惊地狂喊:“这死丫头在骗人,她根本没有信物!”
在场根本无人肯听她的,她眼睁睁地看着禇崇押着沈春芜去了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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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春芜没有领着禇崇去闺房,而是去了地窖。
地窖是暗的,让禇崇生出了疑心,他将刀抵在沈春芜的腰眼子上:“你将玉牌藏在地窖里?”
“是,我在潍城待了三年,暗中想劫走我的人,不计其数,身份徽识等同于我的命,若藏在闺房里,早就被人偷了。舅父说,放在地窖里最安全,因为地窖抵今为止,都没打开过。”
看着沈春芜老实巴交的样子,禇崇彻底信了,等沈春芜取走了身份玉牌,他就能带着她从春山坞的山阴处逃出去,去五国城见西辽王。
但他到底是谨慎的,吩咐沈春芜在前面开道。
沈春芜拿起了火折子,领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里头放着一堆簸箕箩筐,箩筐里头放着诸多银锭。
在火光的照彻之下,银锭焕发出诱人的光泽。
禇崇微讶,没料想到这个地窖里藏着这么多财宝,顿时起了贪意,吩咐一丛反贼入内,作势要搬走这些银锭。
沈春芜执着火把,行入地窖深处,忽地笑了一下:“你猜错了。”
禇崇动作一顿,望着她,她如立在阴阳两界的鬼,显出了一种沉静的决绝,感情浓烈到了极致,让禇崇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胆寒。
只见沈春芜随手将火折子扔在了这些“银锭”上。
“这些不是银,都是硝石和硫磺——”
沈春芜笑了,一席话成了死亡的前奏。
砰——
一个盛大辉煌般的了断,她要亲手送他们这些国贼上断头台,为死去的英魂殉葬。
禇崇贪妄的笑意凝冻在脸上。
娘的,中了这疯子的计!
饶是想逃也根本来不及!
伴随着震天价响,整座地窖被凄凄殷红的烈火包围,火光冲天乱窜,整一座春山坞仿佛历经一场山崩地裂,地表皲裂,建筑坍塌,所有反贼无处可逃,被巨大的火舌疯狂吞噬,窜逃的人影憧憧,烧得只剩下躯壳,求也无用,哭也无用。
府门外,杨渡与一众官兵震骇地注视着突起的火海。
无数哀嚎哭喊随着烧穿的衣物灰飞,一起熔化,每个窜逃的反贼烧得面目全非。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杨渡准备发兵,但春山坞成了熊熊火海。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了一阵官兵的槖槖声音。
回头一望,竟是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