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华坊。
想到韵华坊,陈娘的神情迟疑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陈娘:“我这般做,不仅仅是为了她,更是因为我要亲手替那些绣娘报仇。”
“报仇?陈老板你还真是慈悲为怀,”明红霞突然冷下脸,“那我当初颠沛流离,离开韵华坊去自戕时,你怎么不帮我报仇?”
明红霞指向不远处的歪脖子古树,突然一幅可怜腔调,“你看到那棵树了么,当时我在上面上吊的时候,它还是一棵笔直的树,但随着年份的流逝,我的怨气将树越压越弯、越压越弯,我恨啊...恨啊...”
陈娘一脸漠视。
明红霞:“你不可怜我吗?”
陈娘:“你手底下这么多人命,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明红霞:“那些苦命的女子独自在外漂泊,如我一般四处辗转,走投无路,我只是想收留她们,有什么错。”
陈娘:“哪种收留,需要她们的人皮和性命来交换?”
明红霞:“她们的日子不好过,就算活着,靠她们自己,只会被那些高位的、富贵的、好命的踩在脚底,踩成烂泥。她们同我一样,是一个个命运既定的明红霞。”
陈娘:“她们靠自己的双手过活,那些绣娘...那些被你活剥的绣娘,明明在韵华坊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积蓄,马上就能在内城安置了,好日子就在前头,却被你一手斩断...你呢,你做了什么?将她们放在脚底踩烂、踩成了血泥。”
她嘲讽道,“装什么救世主,不过是个死了八百年的刽子手。”
这句话让明红霞的笑僵硬在脸上。
她四肢用力挣扎,‘啪’得几下,几根绳子被齐刷刷得挣断。
陈娘惊异,她赶忙举起剑,往明红霞的身上扎。
用力扎几下,却发现明红霞的身体半分没有被损坏。
软剑所扎的地方,明红霞的皮有弹性地往里凹,怎么扎都扎不断。
坚韧的皮,就算被剑扎入上千次,也只会上下地弹。
明红霞大笑,她坐起身,“你这血阵确实能困住我一会儿,但你不会以为,就凭借你的修为,真的能用血阵杀死我吧?”
她暴起,“白费一条命。”
明红霞伸出手,扔开陈娘手上的软剑,走向她,拽住陈娘的衣领,将她悬空提起。
陈娘用力地挣扎,但明红霞的气力如同铁砣,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明红霞枯长的胳膊架在她的脖子上,陈娘的脖子和脸不断充血,青筋外露。
林以纾眼前的血红数字,已经变成了‘一’。
她疲惫而快步地往血阵走,用力地拍打阵法。
陈娘虚弱地擡头,看向阵法外那个被隔绝的、美丽而纤细的姑娘。
她忽而特别羡慕林以纾,她就像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存在,是她这辈子再也无法遇到的人。
因为...她应该,快要死了。
不管死于血阵,还是死于明红霞之手。
死亡的恐惧让陈娘浑身打摆子,她看到那个柔美的少女已经哭喊出声。
真好啊...连灵魂都这般漂亮。
陈娘努力地张开嘴,“好、好、活、着。”
此话落下,她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用力地一扭,被活生生地扭断。
脖子歪斜,脑袋往下倾。
倾斜的脑袋,能看到明红霞的指甲抠破了她身上的皮,一层一层地豁力撕下。
脑袋掉落于地,无力地弹了弹。
沾着人血的皮坠于地上,发白、发灰。
陈娘的脑袋里亮起走马灯,她好像又听到林姑娘的哭喊声了,痛彻心扉,但她又逐渐得再也无法感应到外界。
她的眼前出现好多个自己,从婴儿坠地、咿呀学语、书阁读书、绣坊刺绣、走南闯北...一直到她成为韵华坊的老板娘。
韵华坊里,那些年轻的女郎们欢声笑语,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期望。
她们说,也许再多熬几天...天就该亮了。
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祖母。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还住在陋巷的瓦舍,祖母为了养活她,经常为他人浣衣,年迈的腰总是弯着。
在破败的瓦舍中,祖母问她,“丫丫长大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记得她自己说,“我想建一个很高的房子,里面挂满漂亮的刺绣和绸布。”
她想将所有流离失所的女子都庇护进来,让她们有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她想守护好自己的祖母,让她永远不要那么辛苦了。
陈娘的一生,随着她闭上的双眼,永久地沉寂过去。
那些张扬的、劳苦的、辛酸苦辣、苦尽甘来的人生,化为满地的碎皮。
林以纾扶着竹篆,无力地跪到了地上,泪水不停地往下滴落。
愧疚、悔恨侵袭着她,让她哑口无言,双眼爬上密布的红血丝。
陈娘...她...
阵法中,陈娘又站了起来。
原本鲜活的她,成了一块人形的红肉,她摇摇晃晃地用四肢撑住地,喉咙里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林以纾跪在地上t,麻木地看着陈娘摇晃地朝她爬来。
眼前血红的数字,从‘一’变成了‘二’。
陈娘爬出血阵,朝林以纾扑来。
她不再是陈娘,而是一个同其他腐肉一样没有神思、没有意志,脑海中只剩下血腥的邪祟。
林以纾的手攥起地上掉落的竹篆,她望向明红霞,双眼发红,头一次知道‘恨’这个字怎么写。
祟气包裹住这个意志被摧毁的少女,让她的神志碎裂,心中的恨意被催化,双眼越来越红。
她要杀了明红霞!
她要杀了她!
林以纾站起身,陈娘已经扑了过来。
明红霞笑道,“殿下,你忍心下手...”
这话戛然而止。
因为林以纾手中的竹篆,已经将陈娘给刺穿。
红肉掉落到地上,抽搐了几下,再无动静。
林以纾:“我不是你,我知道活人和邪祟的区别,她、不是、陈娘。”
真正的陈娘,永远不可能活成一团腐肉。
明红霞笑着摇头,“殿下,你比我想象中要心狠。”
她悠然地站在树下,“可现在,就算你还活着,但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道,“连陈娘拿自己性命作的阵法都奈何不了我,刀剑更是刺不穿我,你准备要如何对付我?”
明红霞指向自己的皮:“我的皮囊,可是由上百个绣娘的皮编织而成的,你不要作无用功,你的那个竹篆确实厉害,但是奈何不了我。”
林以纾:“是吗?”
她冷淡地望向明红霞,“那我也想试试。”
一截竹篆飞了出去,篆身转动得极快,明红霞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肩膀已经被竹篆给打中。
竹篆摔落在地,明红霞的肩膀虽然破了,但只破了些许皮,往外泄露祟气。
林以纾:“你看,你的皮囊,还是有纰漏的。”
明红霞阴下脸,“哪怕你的竹篆确实被炼得不错,可终究砍不动我的皮肉。”
林以纾低下头,从腰间摘下嘉应刀,将刀狠狠地扎向自己的胳膊,血顿时喷射而出。
林以纾冷着脸,没有停下自己划动嘉应刀的动作,将刀从上至下在胳膊上划出一条长痕,血从伤口往下流。
林以纾将竹篆放在胳膊底下,接受鲜血的浸润。
竹篆身上的细纹,被鲜血给浸红,泛腥红的亮光。
明红霞不可思议地盯向林以纾,“怎么,殿下,你想自杀...”
林以纾不给明红霞再说话的时间,身形已经闪到了她的身后。
高举起竹篆,扎向她的后背。
明红霞在巨力下往前倾了一步,她摸向自己的后背,看到手上是一滩血后,难以相信地睁大青黑的眼。
血...她竟然流血了。
血还在往外冒白气儿。
不可能。
明红霞:“不可能!”
她的皮囊这般坚韧,就算是天底下最锋利的神器刀剑都无法割破,区区一根竹篆,怎么可能划破!
明红霞:“你怎么做到的?”
林以纾:“与其好奇这些,不如好奇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死吧!”
竹篆延申至五尺的长度,高高地举起,迅雷不及掩耳地劈向明红霞。
篆尖所沾的血显然是对付邪祟最有用的东西,明红霞脖颈又中一篆,身上的皮往外滋白烟。
当明红霞意识到这一点后,浑身是血的林以纾显然已经成为专克她的利器。
明红霞无法近身。
那些腐肉翻滚着,也害怕这些汩汩往外流的血,不敢靠近。
如果只有些许血,它们也许还能贪婪,可量如此大,它们便只剩下惊恐了。
当血的流淌逐渐变慢时,它们才稍微往前挪动。
林以纾再次提起刀,划动自己的左胳膊,纤细的手腕上,可怖的血线下沿。
“疯了!”明红霞怒吼,“你疯了!”
林以纾:“你杀人,就得偿命。”
明红霞意识到此时不是硬碰硬的时候,祟气一闪,躲到深林中。
林以纾僵硬地撑着五尺长的竹篆,往深林里走去,竹篆点在地上,声如某种催命符。
她的嘴唇白到过分,双眼通红,祟气如影随形。
她现在,比真正的邪祟,还要更像邪祟。
她耳目清明,五官敏锐。
敏锐到她能闻到明红霞的气味。
竹篆“哒”“哒”“哒”地在地上敲动。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一棵古树前。
林以纾弯下腰,僵硬地侧过脑袋,视线对上了树洞里的青尸。
明红霞身体一震,就要逃走。
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林以纾手中的竹篆已然伸了出去,“碰”得一声,砸进了树洞中。
如此闭塞的地方,就好像一个天然的舂。
竹篆成了捣药的杵,用力地往里刺、穿、捣!
一下、两下、三下!
皮肉被割破的声响、青尸的咆哮声、树木被击打的声响混在了一起。
血从树洞里往外流。
林以纾伸出手,将被捅穿的明红霞往外拉。
明红霞的身体被拖拽在地上,她的脸上终于显露出恐惧,“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你还记得法则吗,你要出这个祟地,必须要有两个存在,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她尖叫,“你要是杀了我,你也会永远地被封在这里。”
林以纾停下脚步,她低头看明红霞,“祟地什么时候打开?”
明红霞:“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应该就是这几瞬了。”
只剩下几瞬...
祟地往外吐祟气,祟地的阵眼感应到法则的起效,缓慢地打开祟境。
深林的迷雾逐渐被祟地外的日光照得消退,祟地震晃,开始往地面上升。
明红霞正想找机会逃走,被林以纾拽住。
林以纾高举竹篆,再次扎入她的心窝。
明红霞扭曲地笑,“你不能杀我,祟地还没有彻底被毁灭。”
林以纾像是听不到她的话,继续捣着手中的竹篆,让明红霞不断咆哮。
林以纾:“到了外面,我也会杀了你。”
明红霞终于意识到林以纾对她的杀意,她怨毒地睁大双眼,“既然你不想让我活,那我也不让你活,不如我们一起打破法则,同归于尽可好。”
明红霞举起手,给自己的胸膛用力拍了一掌,筋脉尽断,黑血从她的嘴里往外流淌,“一起、去死吧。”
明红霞以为林以纾的眼中会有害怕,但林以纾并没有。
林以纾弯下身,冷静地用嘉应刀再次划破胳膊,她捏开明红霞的嘴,让血灌入明红霞的嘴中。
明红霞原本快速流逝的生命,竟然硬生生被止住。
法则被坐实,祟地终于彻底地上升至地面,盛烈的日光从天幕往下压,照在本该阴冷的祟地,深林中,尘埃阵阵。
祟地皲裂。
明红霞和林以纾再次置身于天光下。
明红霞张开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林以纾手中的竹篆已然落下,竹篆扎入明红霞张开的嘴里,从前贯穿到后。
明红霞张大了双眼,浑身颤抖,不停抽搐,地底沙砾腾飞。
逐渐的,她安静下来,七窍流血,双眼露白。
林以纾“啪”得将竹篆抽出来。
明红霞的尸身望青天,死不瞑目。
做完这一切,林以纾的身体软下来,她快要摔倒之前,用竹篆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像是有一股执念支撑着她,她撑着竹篆,往深林中再次走去。
日光照射大地,整个迷林都被照得一览无余,乌鸟啼鸣。
过了许久,满身是血,身着喜服的林以纾,将死去的陈娘架了出来。
她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到陈娘这么轻的身体,她也快支撑不住。
她干脆停下脚步,将陈娘的尸身敛入纳物囊。
她用手撑住竹篆,艰难地往外走,迷林荒凉而宽广,她眼前开始恍惚起来。
过度的消耗让她神志不清,祟气在她的伤口里翻腾。
林以纾每走一步都晃一下。
她咬紧牙。
这里只有她自己,如果死在这里,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她。
她要走出去、她要走出去...
她好像出现幻觉了,怎么感觉有人在喊她。
她擡起头,这幻觉如此真实,如同一阵飓风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这道高长的身影...
林以纾:“王、王兄?”
林以纾快要摔倒之前,复金珩将她揽入了怀中,撑住她的腰。
林以纾手中的竹篆掉落。
王兄...真的是王兄。
见到真实世界的人后,林以纾恍若隔世,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啪’得断裂。
那些被她压制的委屈、惶恐、悔恨全都爆发出来。
泪水奔涌而出,不断线地流下,“王兄,真的是你。”
复金珩看着眼前被伤得不成人形的少女,周身的灵压再也压t制不住,迷林上层破开一道天光,呼啸的狂风掠过,铺天盖地的灵压让迷林的古树们被压弯了腰。
复金珩将林以纾横抱起,抱着她踏上了剑,御剑悬至空中。
林以纾在复金珩怀中痛哭,那些滚烫的泪水,沾湿了复金珩的衣襟,也沾湿了复金珩的心。
他骨节分明的手攥紧,青筋暴露。
如果有人能看到他现在的神情,估计才能真正地理解‘可怖’二字怎么写。
他站在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祟地和偌大的迷林。
他的右眼在一瞬间变为金色,金色中,有竖瞳立起。
那一瞬,地底也仿若开了一只眼。
金纹以可怖的密集程度爬向复金珩的手背、他的脖子,被他所注视的那片祟地,在灵压的压制下,地动山摇地炸开、石块飞溅、树木断裂。
祟地塌陷,迷林倾倒。
偌大的祟地和迷林,化为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金色的巨型纹路从地底爬出,在废墟上画出极大而刺眼的叉。
如同一个永久的诅咒和封印。
林以纾听到这动静,被吓了一跳,复金珩却捂住了她的双眼。
剑身腾起,离开祟地。
林以纾靠在复金珩的怀中,疼痛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快要哭得背过气,浑身都在颤抖。
复金珩将手抽开的时候,手心里全是少女的泪珠。
林以纾眼尾都被哭红了,她扒拉住王兄的衣襟,道,“王兄,对不起...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王兄肯定会认为这样软弱的王女很不像话。
但想象中的责备没有来临。
冰凉的手擡起她的脸,为她擦拭眼泪。
平日里冷肃的王兄,动作竟然带着些小心翼翼。
林以纾怔愣地擡眼。
复金珩看着这个身着喜服,柔美却坚韧的少女。
她如同一朵盛开的芍药,美到惊心动魄。
复金珩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她脸上,缓慢地为她抹开眼泪,“新娘子这么哭,该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