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第七十五章
最终幕来临之前,第二幕会将戏剧推上最高潮。
灯笼皮上,第一次显现了戏幕的名称。
‘二幕’之后,跟上了两个大字。
‘恨’和‘欲’。
是恨还是欲,取决于被推开的门是哪个。
一切都紧扣戏幕的主题,戏幕的主题沿着傀儡线灼烧林以纾的神识,心中本来就翻涌着的委屈和生气,在祟地的催化下,浓郁成戏幕赋予她的恨意。
血红的灯笼往下流淌着血珠,如同刀扎向胸膛后往下流淌的血迹,又像指甲刺挠后背留下的暧昧血痕。
无论选择哪扇门,都将会在两人的宿命上留下滚烫的痕迹。
既是戏幕的回溯,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必然。
无论选择将刀插向亲近之人的胸膛,还是选择破除礼法,只会让恨意烧得更猛烈。
恨催恨。
欲也催恨。
这将是一场无声的默剧,无声的宿命,无声的审判。
无声的坦白。
无声的恨和欲。
西侧的门内传来窸窣的响动。
傀儡戏的恨和欲在室内上演。
林以纾一直无法相信王兄是明月楼那一夜的人,一直无法将一直信赖的人和明月楼那夜的他对号入座。
直到现在。
她不可能杀了复金珩。
她只能选择西侧。
两个影子,在戏幕的催使下,逐渐在床榻上贴合。
当复金珩解开她的衣襟的时候,少女用力地震颤着。
她脸色苍白地盯着复金珩,她的王兄。
复金珩在杀死她记忆中的王兄。
明月楼那一夜的记忆,突然有了颜色,有了脸。
复金珩墨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眼中尽然是痛楚和挣扎,他将刀塞到她的手里,对准了自己。
林以纾紧攥刀,用力地扔到地上。
她的眼中染上了戏幕中的恨意。
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杀他。
她能杀的,只有自己记忆中那个可以全心信赖的王兄。
他们是兄妹啊...
她要离开祟地。
她要离开复金珩。
她要离开这个扯淡的、不顾礼义廉耻的地方。
她想躲起来。
她想静一静。
她不想再看到复金珩了。
但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完成这戏幕中的一环。
当年的纳兰宜和东洲王。
是不是也是在各自的阵营上挣扎,一个身为西夏纳兰族的长女,出嫁的目的就是要生下孩子后杀了东洲王,一个是东洲的质子,对钳制他的西夏深恶痛绝。
两个人的结合,绝对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恨意。
他们的欲望,充满了目的。
正如现在她和复金珩。
他们在重演。
他们现在的结合,只是为了走出第二幕戏剧。
林以纾还沉浸在东洲镜前知晓真相的余烬中。
如果王兄不可信,那么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为什么是王兄...为什么是他!
做出这个选择,被逼无奈又走向毁灭。
也许她曾有视若无睹、假装一切没有发生的可能性。
但她踏入这间檀房的时候,一切没有退路了。
林以纾已然看不到她和复金珩以后还能共处的可能。
门外的灯笼不断变换着颜色,但终究会恢复成粘稠的血红色。
红色象征着新生,也象征着死亡。
女子和男子的衣裳堆叠着掉落于地。
床帘被放下。
复金珩眼中的压抑终究在一片雪色中紧绷到了极点。
当林以纾感觉到他要吻过来时,她别过了脸。
他们是兄妹啊...
复金珩看着抗拒的林以纾,愣了愣,他停下了动作。
他轻抚着她柔美的侧脸,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就像是在承受着什么难以想象的痛苦。
戏幕是有时间限制的。
如果规定时间内没有完成戏幕的主题,戏中的人要付出代价。
复金珩能进入祟地的只有没有灵力的分身。
祟地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危险。
林以纾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僵硬地看向复金珩。
复金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深沉的眸子几乎要将她吞进去。
她不明白复金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为什么逼着她去选择。
为什么要硬撑着。
难道这样,就能改变他们之间一去不复返的关系吗。
少女紧咬朱唇,双手探向了复金珩的脖颈。
她的心中,一刹那间充满了恨意。
她要杀了这个人。
这个人、这个深情地望着她的人,绝对不是她的王兄。
她要杀了他,把自己的王兄找回来。
但少女其实已经杀死他了。
林以纾朱唇凑上来的那一刹,复金珩眼眸紧缩,这个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肃之人,愿意拿一切来换这一瞬间的永恒。
哪怕少女的靠近,代表着太多东西一去不复返。
复金珩骨节分明的手揽向林以纾的腰身,承接林以纾的呼吸。
虽然是林以纾主动靠近的,但俯身落下的吻的,是复金珩。
当林以纾被吻的那一瞬间,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耳中甚至传来了耳鸣。
这个吻,其实算她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但她死也没想到,这个吻,竟然是和自己的王兄交换的。
他们可是兄妹啊...
想到这一点,少女飞快地想要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
复金珩并不是什么好人。
他向来不是。
作为预言中的‘灭世者’,他的灵魂色彩里藏着太多的不得已和挣扎,太多的不可言说,他能压抑许多事,但唯一压抑不了对林以纾的爱欲。
林以纾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被撬开了。
初吻,就被掠夺得快没了呼吸。
林以纾的脖子被复金珩的手撑着,对于复金珩来说这可能是个抑捺的吻,可对于林以纾来说这是一场狂风t骤雨。
第一次醒着被吻,舌头就被勾着跑了。
嘴里发出粘稠而脸红心跳的声响,林以纾的脸、耳朵,甚至是全身都开始极速地升温。
他们是兄妹啊...
他们本该是兄妹。
可他们在接吻。
她被复金珩禁锢在怀中,两人身体之间没有任何缝隙。
少女白皙的腿擡起,再也忍不住地踹向王兄,复金珩任由她发泄着,安抚地揉她的后脖子。
床榻旁的幔帘完全垂下。
林以纾纤细的手指探向幔帘外,似乎想拽住些什么东西,复金珩骨节分明的手拽住她的手,贴合着和她十指相握。
自从他们踏入这件房间,就没有回头路了。
呼吸间,沉默的恨和欲在上升。
林以纾无声地流下了泪水,紧闭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床榻动了起来。
东侧的檀房里,同样血红而粘稠。
如果他们进入这个房间,想必现在这个房间里已然是血腥一片。
沾血的刀鞘,在傀儡线的牵引下,缓慢而艰涩地捣入傀儡的胸膛,上演着本该在此上演的戏幕。
刀鞘一开始探入地很缓慢,偶尔缓慢地搅动,胸膛的血肉像是受不了了,一阵一阵地震颤。
干脆直接一了百了,胸膛的血肉反抗着。
刀鞘顺应血肉,“砰”“砰”“砰”得捣向胸膛,迟疑中带着无法压抑的决绝,血液从傀儡的胸膛往外飞溅,弥漫出血腥而馥郁的恨欲。
西侧的室内,林以纾的指甲用力地扎向复金珩宽阔结实的后背。
她将脸埋入复金珩的胸膛。
她知道复金珩想看她现在什么模样。
她现在的模样,绝对不想让复金珩看到。
她讨厌王兄。
她恨王兄!
恨意会在戏幕放大千百倍。
少女的身体不停震颤着。
她无声地啜泣着。
如果不是因为复金珩,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
她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讨厌结合。
她讨厌一切。
她讨厌因为生理性原因流泪的自己,她讨厌不可分割的他们。
复金珩俯身,安抚地吻着她的侧脸。
林以纾侧过了脸,白藕般的腿蹬着复金珩。
复金珩拽住她的腿,似乎是害怕她被牵连着受伤,又像是怕她累着。
复金珩将林以纾抱入怀中,安抚地抚摸她的后背。
林以纾全身止不住地抖动,她张开嘴,用力地咬复金珩的肩膀。
什么时候结束。
什么时候结束!
泪水从她泛红的眼尾往下流。
什么时候结束!
她坚持不住了!
她好想大哭,她好想杀人。
她将复金珩的肩上咬出了血,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
复金珩吻着她的侧脸,发白的指骨表明他在尽量抑制自己的欲望,尽量地不惊吓到林以纾。
可林以纾还是被吓到了。
这场无声的默剧,只有床榻在响。
越来越响。
东侧厢房的傀儡胸膛血肉模糊,刀鞘彻底地捅穿了血肉,和血肉融为一体。
刀鞘也成了血肉的一部分。
满地都是湿漉漉的。
东侧厢房的门被紧阖上。
戏剧,落幕了。
林以纾已经懵了。
她是真的懵了。
她心中有许多怨恨、憎恶,可到最后,只剩下了渴求。
渴求结束。
她已经累到动弹不了。
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像一个失去气力的玩偶,任由复金珩将她揽入怀中。
意识到她依偎在复金珩怀中时,林以纾用力地推开了复金珩,挣扎着从榻上下来。
温热往下流淌。
腿一阵一阵地烫,林以纾拿起了桌上的竹篆,她转过身,算准了分身应该要消失的时辰,扎向复金珩的胸膛。
“砰”的一声,复金珩的身体在闷声中,化为一阵雾气,消失不见。
林以纾适才并没有用多少力,她只是想让复金珩离开。
但复金珩在消失之前,竟然抵着篆端朝她靠近,伸着手想触碰她。
竹篆“砰”得掉落在地上。
雾气已然消散了。
林以纾捂住自己的脑袋,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和复金珩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是兄妹啊...
她搓着自己脖子上的红印,双腿发软。
她飞快地披上外袍,双眼变得冰凉。
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复金珩。
她深呼吸着,坐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
她心中的诸多情绪随着第二幕的终结,逐渐退潮。
那些茫然、惊骇、恨意、怨意、抵抗全都褪去,只剩下了愤怒。
她愤怒于让她做出这一切的祟地。
这也是宿命的一环吗?
她要走出这个祟地,将这个地方彻底毁灭。
西侧的厢门被推开,少女提着竹篆走了出来。
她提起竹篆,走向巨型的灯笼。
竹篆在她的手上变长。
她高高地举起竹篆,砸向巨型的灯笼。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灯笼都在震晃,灯笼皮被这么一拍,一下从血红色“啪嗒”换了一张皮。
‘终幕’。
灯笼变成了浓郁的黑色。
林以纾所站的地方,也彻底变了。
‘滴滴答答’,屋顶上往下漏水。
她兀然置身于空荡的长廊上。
长廊的两侧,有无数的房间,像方块一样陈列着。
长廊漫长到看不到尽头。
走廊的尽头,巨型的灯笼悬转着,不断地变换色彩,将‘终幕’照亮。
林以纾透过长廊的窗户往外看,发现这座长廊是漂浮在黑水组成的汪洋上的,上下漂浮,有如一条巨型的船。
窗外的天阴阴的,空气很潮,看起来快要下雨了。
从她站的地方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天色仿若成了另一片黑水的汪洋。
长廊的房间里传来孩子拍皮球的声音,一边拍一边笑,声音从每个方向传来,孩童在每个侧房内快速地穿行,发出尖锐的笑声。
天花板上,也传来皮球拍动的声响。
林以纾将竹篆从腰间抽出来,攥在了手中。
她的神情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恐,有的只剩下愤怒。
她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尽快离开。
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少女的脸色尤其的冷,她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出去。
她攥紧了竹篆,直接开始推开。
她一排排、一行行地推门而入,去找声音的来源。
每个侧房被打开时,都会涌出不同的祟物,血肉的、白骨的、粘稠的、满是虫卵的、不成人形的...林以纾提起竹篆就是捅过去。
清剿完侧房后再“啪”得关上。
她不断地打开房门,不断地碾碎祟物。
从少女开门、关门、行走的节奏,能明显看出她已经没有什么耐性了。
血溅在她的脸上、手上、竹篆上。
门“砰”得开起又阖上。
长廊依旧看起来没有尽头。
但随着她往前走,侧房里皮球弹起的声音不见了,孩童的笑声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童的哭声,凄厉而怨恨。
侧房中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林以纾打开新的侧门后,里面出现了‘人’。
侧房内传来尖叫声。
是赫连瑶。
赫连瑶跪在地上,面对四周的宫镜尖叫,每个镜子上,都会出现一个袍角沾血的女子,女子怨恨地望向镜子外。
林以纾驻足,望着侧房内的傀儡戏。
赫连瑶捂住双眼尖叫,“这一切都是因为赫连子明,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看到了。
幼年的她看到了。
房间里的景象不见了。
林以纾收回眼,“啪”的关上门,继续推开下一扇门。
门中,幼年的赫连瑶在奔跑。
她呢喃着,“为什么最近父王老是带着纳兰王妃来义善坊。”
她知道纳兰王妃怀孕了,她对自己这个弟弟很好奇,想去看看。
纳兰王妃之前怀了两个孩子,全都没了,她很是惋惜。
她在宫中总是看不到纳兰王妃,就追到了这里。
她怀疑纳兰王妃会在义善坊生下孩子,要不然王妃不会在临产前屡次随着父王来往此处。
为什么呢?
赫连瑶悄悄地遁入义善坊,孩子的身影很难察觉到。
她看到有许多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来找纳兰王妃,替她把脉,似乎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很注重。
没过多久,纳兰王妃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情。
她被医修们擡进了房间中,传来痛苦的生产声。
赫连瑶曾经看过别人生孩子,生育确实痛苦,但纳兰王妃的尖叫声太凄厉了,像是濒死之人的求救。
不仅纳兰王妃发出尖叫,医修们也在尖叫。
而后,内室中,完全没了声音。
赫连瑶胆战心惊地往内室走,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缝张开后,赫连瑶被吓得直接t坐在了地上。
整个内室中,全部都是尸块。
医修的尸块、纳兰王妃的尸块、所有人的尸块,被炸向了四壁。
房间里一片血色。
纳兰王妃的残尸歪在墙边,袍角沾血,有个东西从她剖开的腹囊中往外爬。
只有这个东西还活着。
是怪物。
是一团血肉。
血肉往外爬,将身上的脐带给拽开。
它的全身上下都是蠕动的血肉,只有一双眼睛,是人的眼睛。
被那双眼睛盯着,赫连瑶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惧,她悚然地、连滚带爬地逃跑,发出尖叫。
这个新的孩子,是个怪物。
是个弑母的刽子手!
她要回宫!
她要告诉父王这一切!
赫连瑶回到宫中,却获得了一个惊骇的消息。
举宫在欢庆赫连子明的出生,宫人说纳兰王妃已经回到了宫院中,开始休养。
不可能啊...
不可能啊...
侧房中的赫连瑶变成了成年的模样,她捂着自己的双眼摇头,“纳兰王妃死了,被赫连子明亲手杀死了...”
从那以后的五年,她再也没有见过纳兰宜。
宫中活着的纳兰宜,根本只是一个口头的观念。
赫连瑶知道纳兰宜绝对死了。
正是因为她见证了纳兰宜的死亡,从那以后,她经常能幻视到一个沾血的女子在镜子间、在黑暗中穿行。
赫连瑶痛苦地尖叫着,“纳兰王妃死了啊...赫连子明是个怪物!他是罪魁祸首!”
尖叫声过后,侧房内的景象消失不见。
林以纾伸出手,“啪”得阖上侧门。
她继续推开下一扇门。
接下来的所有侧房内,有的出来的是邪祟,有的浮现的是幻想。
如若是邪祟,她便提篆进去清剿,如若是景象,她便驻足观看。
少女一脸冰冷,没有丝毫动容。
她顶着一脸的血,冷静地看着一扇扇戏幕。
她看到了纳兰宜的一生。
作为纳兰族的长女出生,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地接受西夏使命的规训,她和东洲王真的很像,两个人都是各自宿命的傀儡,每一举每一动都被无形的傀儡线牵制着。
而且两个人都是...实验品。
东洲王是极阳体质,纳兰宜是极阴体质。
两个人的结合,是背后之人的一场实验。
纳兰宜出嫁东洲王,本就带着诞下子嗣的使命。
她和东洲王相遇、相识、相知、成婚、诞下子嗣。
她的人生,一切都走在纳兰族给她规划的道路上,只有对东洲王的动心,是人生的计划之外。
这个叫作纳兰宜的女子,爱上了和自己同样处境的觅食口。
对于东洲王,她根本下不了杀手。
纳兰宜是被纳兰族挑中的人,她的体质和血统非常特别,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门,被一群人接走。
一群带着青铜面具的人。
这些人弯身望着她,安抚她,赞美她,说她是世道的新希望。
说她是天地的新娘子。
他们说会给她找一个极阳体质的、好控制的郎君,来延续这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