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古文经学盛起,破经师之家法,断学阀之门楣!”
“此言然否!”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皇帝这番波澜壮阔的论述所攫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身形,跟随着他的脚步。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稍微放缓了节奏,让这股思想的激流稍稍平复。
他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那么,为何程朱取理谁能答之”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中抢出,声音激动到变了调。
“臣能答之!”
朱由检正背着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看到倪元璐那张因过度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不由失笑。
他微笑着抬了抬手:“倪爱卿,请讲。”
倪元璐激动地吞了口唾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但那份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当……当时,正值两宋之交,偏安一隅。朝堂之上,世风奢靡,官吏腐朽;朝堂之外,北方胡酋,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之下,是故程朱二夫子,上求于理,以存天理,灭人欲,只为匡正人心,再造道德!”
朱由检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去接着论述,为何程朱理学会在蒙元和本朝大行其道。
有些话,虽然正确,但此刻说出口,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反而不美。
他毕竟还只是个弱小的皇帝,还需要一些东西来妆点他的冠冕。
——但迟早有一天,他自己就是那冠冕本身!
朱由检再度环视众人,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为何阳明先生之学,又能于程朱理学之外,另辟蹊径,掀起滔天巨浪呢”
这一次,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而是自问自答。
心学的泛滥涉及到市井力量的崛起,涉及人本主义的崛起。
真要一个万世不易的王朝,最好的选择其实确实还是程朱理学。
同样的,这个点他也不能说透,只能引用目前的流行观点。
“国朝以来,理学逐渐已成僵化教条。士人以此登科,只读时文,不读其理。动辄就言格物致知,却总是先格再致,乃至先格不致,不格不致!”
“故而,阳明先生振臂一呼,知行合一、致良知就是他给那个时代提出的药方!”
朱由检说到此处,又摇了摇头。
“然而,阳明此法若是良方,国家又岂能颓唐至此!”
殿中无论是理学派还是心学派,却都已不在乎这明显带着贬义的评价。
他们只想知道那最终的答案!
朱由检说罢,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御阶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他再次站定,俯视着殿中这些大明最顶尖的头脑,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严肃。
“所以,为何孔子取仁,为何古文替代今文,为何程朱取理,为何阳明取心”
“归根到底,不过一句话而已!”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目光灼灼,如利剑出鞘!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而历代先贤,正是穷其一生,去尝试回答各自时代的问题!”
“读史当有神交千古之想,更要有洞察时弊之心!”
“朕所求,从来不是对错,从来就只是一个‘为何’而已!”
“而若有今日之新圣,欲致此世之至善,则必先回答朕今日之问!”
他向前一步,龙袍鼓荡,声如雷霆!
“此问即为……”
“——今日之大明,其真正问题又是什么!”
新圣!
此世之至善!
这段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文华殿!
殿中积蓄已久的热血与激情,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陛下!”
“臣……”
“天下之大弊在……”
几乎是同一时间,底下便有十数人猛地抢出队列,争先恐后,拱手欲言。
整个大殿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声音互相掩盖,再无半分朝堂的肃穆。
站在一旁的王祚远,此刻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这几乎失控的场面,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大声呵斥道:“肃静!肃静!殿前失仪,成何体统!”
他连喊了好几声,殿内才逐渐安静下来。
然而,那些出列的官员,却一个个梗着脖子,满脸通红,谁也不肯退回队列,依旧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王祚远这才回身,对着朱由检行礼:“陛下,诸位翰林心忧国事,一时忘我,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却笑着摇了摇头。
“众卿之失态,是爱朕,亦是爱我大明,朕心甚慰,又岂会怪罪。”
他抬手虚按,温和地说道:“然,此问并非一言可尽,亦非今日可答。都退回去吧。”
出列的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各自拱手,陆续退回了队列之中。
朱由检看着他们,缓缓走回御案之侧。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随着他的脚步,仿佛在追随一个时代的开启者。
他转过身来,问道:
“各位,可曾读过这几日贴出的经世公文”
台下大部分人都立刻点头,只有少数几人面露尴尬之色。
朱由检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朕今日便以此问托付各位,各位可按经世公文之法,各上条陈,为朕解此疑惑。”
“……此次,便以十日为限吧。”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诸位,此次可莫要再上什么‘天下十弊’之类的空言了。”
此言一出,台下众臣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
殿内的气氛,瞬间轻松了下来。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收敛,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众臣,郑重地微微一拱手。
“先生们请吃汤饭。”
这句话一出,殿中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臣纷纷跪倒在地,山呼谢恩。
等他们再抬起头时,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后殿的屏风之后。
殿中的气氛,沉默了短短片刻后。
只一瞬间,就沸反盈天!
朱由检站在屏风后,听着身后传来的鼎沸人声,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之前他问策于武英殿,与今日看似一样,都是问天下之弊。
然而其人、其景、其势、其情,已全然不同矣!
不急,不急。
慢慢来,一点点来,一切终究会好起来的。
毕竟单就这院中的三十余个顶级进士,就是后金和起义军凑十年也凑不出来的班子。
优势在我,怎么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