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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老朱托孤(2/2)

那孩子的脾气,是悬崖上扎根的青松,不是可以修剪的盆景。

那股认定了什么事,就一条道走到黑的犟劲,让老朱感到熟悉。

这性子,和他年轻时一样。

他害怕。

怕自己铺垫好一切,在一个自认合适的时机,坦白了身份。

结果,预想的父慈子孝、爷孙情深没有出现。

迎接他的,是朱煐讥讽与不信的眼睛。

他甚至能想象那个画面——

自己话音未落,那孩子便冷笑一声,没有多余言语,只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宁死不屈。

留下他一人,坐在这皇宫里,守着这江山。

这个可能性,很大!

一想到这里,老朱感到一阵心悸,他下意识伸出手,按在自己胸口。

而这第二点,就是朱煐的心境。

说来这第二桩心事,老朱嘴角扯动,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奈。

这桩忧虑,根子就在他那个大孙,朱煐的能力上。

自打朱煐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奉天殿的朝堂,这大明权力中枢的池水,便被搅动了。

不,甚至不能说是搅动。

更像是滚油之中,落入一块寒冰。

那些在宦海沉浮几十年的文武重臣,在他那大孙面前,竟连一次上风都占不到。

老朱的指节敲击着桌面,笃,笃,笃。

思绪飘回了上次大朝会。

那日,户部、礼部、兵部的尚书侍郎联手发难,罗织罪名,引用典故,织成一张网,要将朱煐彻底钉死在朝堂。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绷紧。

官员们或垂首,或侧目,或幸灾乐祸,或捏着汗。

可他的孙子,那个被围攻的中心,只是立在那里。

朝服穿在他身上,身姿挺拔,不像被围猎,倒像在后院散步。

面对指控,朱煐脸上没有波澜。

那些攻讦,如同耳畔的风,吹不动他的心。

众人说完,他才抬眼,目光扫过那些或红或青的脸。

然后,他开口了。

没有辩白,没有反驳,只用几句话,便剖开对方论调的筋骨,将私心与构陷暴露在众人目光下。

那一刻,老朱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那些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大臣,此刻却面如死灰,冷汗浸透官袍。他心中一半欣慰,一半担忧。

一个连自己人头和九族存亡都不在乎的人。

这满朝文武,拿什么与他斗?

对垒的勇气都被一次次消磨,又如何能给他麻烦,磨砺其心性?

一入朝堂,再无敌手。

不行。绝对不行!

老朱的手指停下,按在桌面上。

一柄未遇坚石的剑,锋芒再盛也是虚火。一旦遇上精钢,怕是要崩断。

治国,不是一场辩论赛。

那需要的不止是智计和锐气,更需要的是在泥潭血水里滚过,在一次次失败中淬炼出的那份坚韧。

现在咱还坐在这里,龙椅还没凉。

大孙捅出天大的篓子,咱也能豁出这张老脸,动用这皇权,替他把屁股擦干净。

可将来呢?

万一咱两腿一蹬,将这江山尽数交到他的手上,他若还是这般不知艰险,因为一时大意,真来个“大意失荆州”,那这大明,可就真的坏了!

一念及此,一声叹息,终究还是从老朱的胸膛中逸出。

他的目光,从虚空中拉回,重新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上。

烛火跳动,将那朱批的红,映照得如同血。

偌大的一个大明啊。

想要将它稳稳地扛在肩上,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咱的大孙,是,他很优秀,天赋之高,连咱年轻时都多有不如。

可老朱的心,依旧悬着。

这江山社稷,这皇权帝位,从远处看,是金碧辉煌,固若金汤。

可靠近了,贴上去了,才知道这水面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桌案的奏章,背后就是千千万万嗷嗷待哺的百姓,是数百万枕戈待旦的军士。

他们的生死,他们的荣辱,全凭皇帝一人,手中那支朱笔的起落。

北方边患未停,鞑靼的马蹄声就在耳边。

江南的赋税,士绅与官府勾结,难以清查。

西南的土司时叛时降,下了安抚的诏书,也可能换来反叛。

每一件事,都牵扯许多人的性命,牵动国本。

朝堂上的官员,许多都表里不一。

那些跪在脚下的臣子,口呼万岁,心里想的却是自家的算盘。

老朱既是担心朱煐,也是担心他一手打下来的大明。

他怕。

他怕自己百年之后,这江山会压垮这个孙儿。

老朱望着桌案上的烛火。

火光燃烧,耗尽蜡泪,驱散黑暗。

这光,像他的大孙,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安危。

想着,老朱抬起头,望向殿中那道身影。

烛光下,蒋瓛的身影在墙上拉长,像鬼魅。

“蒋瓛。”

老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那道影子动了。

“陛下。”

蒋瓛立刻躬身垂首,声音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夜。

“等咱日后不在了,你替咱多看着点

老朱声音沙哑,透出疲惫,每个字都说得费力。

这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洪武大帝。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为子孙前路担心的老人。

蒋瓛身躯微震。

他垂下眼帘,遮住所有情绪,只有攥紧的拳心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这话,是托孤。

君王将嘱托交给了他。

他与御座上的这位君王,关系并非从一开始就如此。

恰恰相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冰冷得只剩下两个词:君与臣,主与刀。

锦衣卫都指挥使。

这个名号,在大明朝堂之上,足以让百官闻之色变,能令小儿夜不敢啼。

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己最清楚这份权柄的本质。

他们是帝王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刃,锋芒所向,无坚不摧。

可利刃,用完了,终归是要收回鞘中的。

甚至,为了安抚人心,或是为了斩断某些牵连,这把刀本身,就是最好的祭品。

在那个惊天秘密被揭开之前,在那个名叫朱煐的少年尚未闯入他们的世界之前,蒋瓛在老朱的眼中,与他的前几任没有任何区别。

他是一颗棋子。

一颗在需要时,可以被毫不犹豫抛弃的棋子。

毛骧、蒋瓛……他们就像一个个轮回的影子,继承着同样的位置,也背负着同样的宿命。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这八个字,是悬在每一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蒋瓛对此心知肚明。

他从坐上这个位置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奢望过能得善终。

他所求的,无非是在这把利剑被折断之前,尽可能地为主上扫清障碍,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迎来自己的结局。

这是这个位置注定的宿命。

他蒋瓛,自然也不例外。

可命运的轨迹,却在一个不起眼的节点,发生了剧烈的偏折。

当他跪在这座大殿里,呈上那份关于朱煐的密报时,一切都变了。

当他从老朱那双瞬间燃起火焰的眼眸中,确认了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就是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死去的皇长孙朱雄英时,一切都变了。

当这个关乎大明国本的秘密,从那一刻起,普天之下,只有御座上的君王与他这个臣子两人知晓时……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发生了质变。

老朱看他的眼神变了。他不再是一件兵器。

那眼神里,有了审视,有了依赖,还有帝王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任。

君臣之别淡去,他们成了守护者。

这层转变无声发生,却无法斩断。

人与人之间,能拉近关系的,不是赏赐与恩宠。

是共同背负一个重担,一个足以压垮彼此的重担。

是共同守护一个秘密,一个不能对第三人言说的秘密。

这个秘密,把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和御座上的孤家寡人绑在了一起。

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朱是皇帝,也是个老人。

他心里的话,无人可说。

他思念太子朱标,不知如何看待皇长孙朱允炆,警惕着其他儿子,又为那个回来的大孙朱煐担忧,对他抱有期盼。

这些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夜不能寐。

他能对谁说?

对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文臣?他们会把这当成动摇国本的信号,掀起滔天巨浪。

对那些镇守四方的武将?他们只会嗅到权力的血腥味,让局势更加混乱。

对后宫的妃嫔?她们不懂,也承担不起。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蒋瓛。

只有在这个绝对忠诚,且与他共享着最大秘密的锦衣卫指挥使面前,他才能稍稍卸下那身沉重的龙袍,流露出片刻的软弱与真实。

满腹的心事,满腔的担忧,都只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出口。

朱煐的身份,他不敢公开。

他怕。

怕那个在民间长大的孙儿,会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身份。

更怕那个孩子知道了真相之后,会因为怨恨当年的种种,而选择拂袖而去,再次消失于人海。

他赌不起。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只能假蒋瓛之手。

每一次暗中的关照,每一次不动声色的保护,每一次对朱煐身边人事物的排查与清理,都只能通过蒋瓛来完成。

一道道密令,从这乾清宫发出,经由蒋瓛的手,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朱煐牢牢护在其中。

一来二去,潜移默化之间,在老朱的眼里,蒋瓛的形象早已不是那柄冰冷的刀。

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臣子。

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臂膀。

这份信任,在一个生性多疑、杀戮无数的帝王心中生根发芽,其分量之重,足以让任何人感到窒息。

谁也不曾想到。

谁也无法想象。

蒋瓛,锦衣卫都指挥使,本该在清洗功臣时最先被处理掉的棋子。

在深夜里,在一次次关于皇长孙的密谈中,他成了老朱心中第一个托孤的对象。

这颗本该被清理的棋子,成了值得托付的人。

“陛下,您别说这些话,您的身子还好着呢,怎么会不在呢?”

蒋瓛的声音发紧,每个字都透着干涩。

他想说话,可在这位老人面前,却发现言辞没有分量。

话音未落,一只手抬了起来。

那只手动了。

它在烛光下划过弧线,没有声音。蒋瓛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空气凝滞。

“咱不想听这个。”

老朱的声音不高,却砸在蒋瓛心口。

“咱就问你,能不能做好?”

老朱的目光刺了过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眼球浑浊,里面却有光。神态疲惫,里面却有煞气。一道视线,就让蒋瓛感觉自己被剥开,心思无处可藏。

这一刻,蒋瓛感觉自己不是跪在御前,而是跪在火山脚下。

他一凛。

担忧和客套,被这道目光粉碎。

蒋瓛收敛神色,变得严肃。

他的背脊挺直如枪。他迎着那道视线,每个字都从胸膛剖出。

“陛下放心!”

“臣,一定做好!”

“一定不让殿下受到任何蒙蔽!”

声音不高,却在殿内回响,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这不是保证。

这是他蒋瓛,对洪武皇帝立下的誓言。

这更是对自己命运的救赎。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的压力消散。蒋瓛依旧保持着姿势,但他后背的里衣已被汗浸透。

他的心在跳。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喜悦和战栗,一种新生的感觉。

这份承诺,源于灵魂的战栗和感激。

在蒋瓛心里,皇长孙朱煐,早已不是皇室子弟。

那是他的恩人。

是一道光,撕裂了他死亡的宿命。

记忆打开,那天奏对的场景,每个细节都刻在他脑海里。

就在这间屋子,这个位置,老朱用闲谈般的语气,吐露过那个让他血液冻结的念头。

“蒋瓛,等咱走了,你就跟着咱一起走吧。”

当时老朱的语气平淡。

可蒋瓛,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皇帝的刀,立刻就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陪葬。

这是个好听的说法。

那一刻,蒋瓛才从权力中惊醒,明白了自己处境。

他,蒋瓛,本该死。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从设立之初,就是绝路。

没有先例可以善终。

毛骧、蒋瓛……他们是皇帝的影子,是皇帝的爪牙。当皇帝老去,为继承人铺路时,这些沾满血腥、知道太多秘密的爪牙,就必须被斩断。

他蒋瓛,就是老朱为继承人准备的祭品。

一把刀,用完,脏了,归宿就是被主人折断,带进坟墓。

这是宿命。

是锦衣卫指挥使都无法逃脱的宿命。

老朱没有把话说透,但空气中的杀意,蒋瓛感受得到。这种危机感,让他对自己的结局做好了准备。

他没有太多怨恨。

选择成为皇帝的刀那天,他就预料到被折断的结局。

这条路,铺满荆棘与鲜血,尽头是深渊。

他以为自己已经认命,只等着那一天到来。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很快。

更没想到,在这条绝路上,多出一条小径。

那条小径,在黑暗中透光,让绝望的人看到了希望。

这条小径,就是朱煐!

就是那个皇长孙!

老朱后面的话,犹在耳边。

“……但若是,你能得了朱煐那小子的认可,咱就把你留给他。”

“留给咱大明的下一任皇帝。”

轰!

蒋瓛当时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

他看到了那条小径。

他看到了那道光。

这个皇长孙,不仅改变了大明的国运,他更改写了自己这个锦衣卫头子死亡的命运!

而眼下,就在刚才,老朱那一番话,如同一道圣旨,宣告了他蒋瓛的命运。

他活下来了。

他从一个等死的人,一跃成为新君的辅佐之臣!

从地狱,到人间。

不,是从地狱,被拉上了天庭!

蒋瓛明白,这份生机来之不易。

他的心脏因喜悦而收缩。

一股情感,从他胸膛喷薄而出,席卷四肢百骸。

感激。

是对朱煐的感激。

这份救命之恩,比任何赏赐都重。

无以为报。

蒋瓛低下头,额头触碰金砖地面,内心却燃起一团火。

唯有以余生相报。

用这把本该折断的刀,为他斩尽前路荆棘。

用这双本该腐朽的眼睛,为他洞察阴谋。

用这条本该陪葬的命,护他周全,助他坐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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