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睡他妈个头。她必须换地方。
她知道自己当着韩叙的面硬要离开医院是不可能的,反倒会被当成疯子,万一被大夫来一针镇静剂……镇静剂?
简单霍然起身,虽然因为体位性低血压而眼前一黑,但她勉力稳住了,掀开被子下床。韩叙果然过来阻拦,她用力推开他,因为手臂无力而更像半推半就的撒娇,简单一下子就火了,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自己的不争气彻彻底底地惹怒了,一脚踹开床尾的椅子。
韩叙如她所料地按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护士冲进来压制简单,头发上有一点点牛肉面的味道,看来是去对面吃过了午饭。本以为劝劝就会好,不料简单宛若疯狗,幸好不咬人不打人,只是往门外冲,身体也虚弱可控。护士迅速对门外的同事喊:“叫徐大夫,看看要不要打镇静剂吧!”
她心安了,却不敢停止反抗,怕大夫反悔。
“肌肉还是推静脉?”同事问。
“她一直动,怎么推静脉?肌肉!”
简单突然停止挣扎,建议道:“推静脉是不是会快点儿?”
她先是觉得平静,平静到连β和勇者生死未知的状况都不再让她心忧,像萝蜜雅等待爱人的白色海滩,平如镜面,没有一丝声音。平静到极致,困倦才袭来,她渐渐合上眼睛。最后的画面是韩叙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眼里有怜惜困惑,也有明显的嫌弃。他以为她为他第二次寻死,又心疼又怕,情有可原。
不必解释了,她想,并不是每个故事都与他有关。
她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只睡了四个小时,钟挂在墙上,四点三十五分,时针分针连成一个嘲讽的撇嘴状。
她的确回到了罗德赛塔西亚。起初看不见自己的躯体,仿佛一个固定在山崖上的摄像头,只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雪山下的湖,冰面支离破碎,她觉得熟悉又陌生,想再多看一眼,世界就被大雾笼罩了。
四个小时,换了一瞥。
简单不服气,一晚上又骗了一次镇静剂一粒药,每次睡的时间都很短。她从小乖巧听话,连高声讲话都很少,工作以后与人为善,几乎没和谁红过脸,却成了护士眼里的疯子。
还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角度,她静静盯着那片湖泊,不能移动,不能发出声音,甚至怀疑自己或许并没成功回到罗德赛塔西亚,她只是做了最普通的梦,那个梦不足以模仿它,于是投放简陋幻灯片来欺瞒她。
忽然,雾散了,她远远地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峡谷走出来,为首的是他。简单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只看见大地震动,山坡上的雪簌簌落下,百米长的黑色巨龙从冰下突围,直冲云霄,然后逆势俯冲朝着勇者他们杀了回去。
她没有找到小红帽的身影,心里很慌,安慰自己是因为漫天飞雪看不清。战况激烈,几乎引起了四周山体的小型雪崩。简单默默无言,只能不断祈祷身体早日回到自己的控制之中,拼命向前倾斜、倾斜,终于在魔龙消散的那一瞬间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她刹不住闸,一个猛子冲下了山坡,几乎把自己滚成了雪球。
简单没时间喊疼,连滚带爬跑向勇者,用冰冷的双手抓住他,连珠炮似的问:“小红帽呢?你们走散了吗?我药效持续不了多久,而且可能随时被他们送去抢救,得快点儿把我知道的事情跟她说!还有你,你还是没有醒吗?告诉我你是谁,在哪儿。这一次我什么都记得,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说,我告诉你,我在岛城中心医院住院处403,今天是圣诞节……”
她颠三倒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说个没完,直到勇者喊她:“雪妮雅。”
简单愣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终于找到你了,”勇者微笑,“薇罗尼卡没有和你在一起吗?自从大崩裂之后,我航行世界好不容易把同伴们一个一个找了回来,就猜到你们姐妹俩应该回到圣地拉姆达了。”
简单点点头,消化着心里的暴风雪。他走了,说明他活着,还是代表他从肉体到精神全部死亡了呢?她被恐慌和孤独感迎头痛击,然而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他们找到了她,下一步就会找到β,至少她还能见到β。简单这样想着,步伐加快,把同伴们也带动得跑了起来,一路疾速冲上山,到达拉姆达广场时已经缺氧到眼冒金星。她抓住长老,得到一串云里雾里的提示,他们姐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寂静之森。
“在哪儿?”
长老有些意外雪妮雅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朝着西南角的小径指了一下。简单实在跑不动了,只能慢下来,心却已经飞在了前面,不断回头催促她。
遮天蔽日的葱郁绿意中,她看见了大树背后露出的一点点红。
简单几乎要哭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想着要如何不惊吓又让她足够重视地给出警告。“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你一定不能出门”——会不会起到反作用?“你的好朋友高中时很不可靠,你最好陪着她,不要去北京”——去不去北京也不是β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语言像蝴蝶一样在胸中乱飞,扑扇得她更加慌,但至少,她赶上了。
简单轻轻从背后揪了一下她的帽子,挤出一个还算镇定的笑容,说:“是我,我回来啦!”
小红帽没有回答。
简单绕到了她面前。薇罗尼卡靠着树坐着,小小的,魔杖立在身旁,比她还高。她安恬地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简单蹲下,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像雪一样冰。
勇者将手从旁边可以读取记忆的发光树根上拿下来,一脸哀伤地说:“大树崩落时,薇罗尼卡为了救我们,燃烧了自己所有的魔力,抵挡住了爆炸。她……”
简单摇头打断他:“剧情而已,没关系的。我们现在就回去问长老,他会给我们介绍起死回生的药,估计藏在什么山洞地道之类的地方,还要打个小Boss。没时间了,快走!”
他们都在喊她:“雪妮雅,雪妮雅,你冷静一点儿。”
这个游戏从来没有主角死亡过,开什么玩笑,你们懂个屁!简单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发出了光芒,她不想看。
游戏里的好人死去时,都是在光芒中消失的。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在了拉姆达的葬礼上。简单乖顺地遵从每一个剧情指令,盼望着某个NPC会突然提起复活密术,苦等着转折点。
转折点终于来了。
她遵从着圣地传统,割下了自己的一头金色长发,扔向空中,寄托对薇罗尼卡的哀思。忽然感到自己指间暖融融的,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簇跳跃的小火苗燃烧在夜空中。
这是薇罗尼卡爱玩的小把戏,动不动就变个火球在手里玩,还用它砸过荷梅洛斯。
现在她继承了薇罗尼卡的全部魔力,双胞胎一体两面,合二为一了。
这就是剧情的转折点。
她又一次失去了β。
简单醒来时是凌晨一点半。
梦是时间的快进键,中午的简单向前跳跃,见到下午的简单、晚上的简单,越过冰湖和高山森林,最后只见到了午夜的简单,却无法回头去看一看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十五年前的那个女孩。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哭了起来,不用照镜子就知道,像小时候哭得一样丑。
镇静剂效果还没退去,仿佛眼泪的流速也变慢了,下一滴还没淌下来,上一滴已经干了,悲伤舒缓漫长,盖住了天地。
简单机械地抬起胳膊,上臂都是抖的,自己去按呼叫铃。她还是不死心。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缓缓地转向右边的床头灯,一丁点儿都没感到震惊或害怕,药效让她连眨眼都迟缓,仿佛一个内存不足的AI(人工智能)。
她辨认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舒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