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来通风报信的。
分明是辩论输了,心里不服气,临走前非要用话刺挠一下自己,找回面子。
随即。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那双金色的瞳孔之中,有璀璨的光芒一闪而逝,深邃得不见底。
“蟠桃会,确实是快到了。”
他低声自语,转身踱回了自己那舒心的房间。
随着他手臂轻轻一挥,一层无形的禁制瞬间落下,将这小小的屋子与外界彻底隔绝。
方才还嘈杂的马鸣与天兵巡逻的声响,顷刻间消失无踪,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请俺老孙?呵呵……”
一声轻微的自嘲,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
他心中,明镜一般。
“俺老孙现在明面上的身份,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弼马温。”
“在天庭那森严的仙官序列里,连个末流都算不上。”
“蟠桃盛宴,邀请的无一不是三界中有头有脸的大仙、一方天地的帝君、又或是西天的佛陀菩萨。”
“哪里,会有俺老孙的席位?”
他嘴角撇了撇,将哪吒那点藏在话里的“小聪明”,看得清清楚楚。
“这小子,是特意来提一句,觉得俺老孙听闻这等盛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参加,会心中不忿,怒火攻心,再次闹将起来?”
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他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枚野果,狠狠啃了一口。
果肉清脆,汁水四溢。
“哼,激将法?”
“也太小看俺老孙了!”
“让俺老孙去大闹蟠桃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为了那么一点可笑的脸面,就跑去当那只被所有人当枪使的出头鸟?”
“然后,彻底打乱俺老孙谋划已久的稳健发育大计?”
孙悟空将果核随手一扔,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这种亏本的买卖,俺老孙可不干!”
“有那点闲工夫,不如多炼化几道先天神禁,让这具道体的根基再稳固一分。”
“多参悟几个护山大阵,为日后花果山的大业做足准备,那才来得实在!”
稳健至今,什么他受不了?
区区蟠桃会不请自己,又能如何?
他洞府之内,自有一棵三千年一熟的蟠桃仙根,紫气氤氲,道韵天成。
搞得谁没尝过那滋味似的。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便再无波澜。
于他而言,天庭那些仙官神将的算计与颜面,远不如手中一件趁手的法宝来得实在。
心念微动。
嗡——
虚空轻颤,一尊紫红色的葫芦无声无息地悬浮于身前。
葫芦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天然生成的、玄奥莫测的道纹,丝丝缕缕的红芒自道纹深处逸散而出。
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直刺神魂的悸动,寻常真仙在此,只怕看上一眼便要元神震荡,道心失守。
九九散魂葫芦。
“哼。”
一声轻哼,带着几分期待与专注。
“且让他们去争,去斗,去算计。”
“我的道,只在自身。”
他阖上双目,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沉寂下去,与周遭的虚空融为一体。
下一刻,体内那如同江海奔流的太乙仙力,裹挟着他坚凝如神铁的强横神念,化作一道无形无质的洪流,精准而霸道地注入葫芦之中。
寻常仙人炼化法宝,需以水磨工夫,耗费千百年光阴,小心翼翼地用自身法力去“磨”开神禁。
但他不同。
他的神念强横无比,直接化作一柄天刀,对着第一道神禁悍然斩下!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
就是最直接、最纯粹的破禁!
与此同时。
天庭,瑶池仙境。
仙雾缭绕,瑞霭纷披。
奇花异草常开不败,珍禽瑞兽悠然漫步。
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凉亭内。
玉皇与王母相对而坐。
两人之间,悬浮着一局特殊的棋盘。
那棋盘并非实物,而是一片浓缩的星域,以浩瀚宇宙为基,以亿万星辰为子。
玉帝指尖捏着一枚大如骄阳的璀璨星辰,看似随手落下。
“啪。”
星辰落入棋盘,瞬间绽放出万丈光芒,棋盘上一片星云随之生灭,演化出无穷变数。
可他的目光,却并未投注在这宇宙生灭的棋局之上。
“蟠桃盛会,诸事筹备得如何了?”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王母端坐于对面,仪态万方,雍容华贵。
她并未去看棋盘,凤眸微抬,便已洞悉了玉帝的真正心意。
“回陛下,诸事均已妥当。”
“请柬已按旧例分发完毕,五方五老,西方佛老、菩萨、罗汉,十方仙真,南北二斗,各方帝君皆已收到法旨,届时当准时赴会。”
蟠桃盛会。
这不仅是天庭的一大盛事,更是她身为瑶池之主权柄的体现。
三界之中,但凡有头有脸的神圣,谁敢不给瑶池一个面子?
如此盛会,她自然不会有丝毫怠慢。
“嗯。”
玉帝轻轻颔首,指尖在棋盘上空悬停,目光却越过亭台,望向下方那无尽翻腾的云海。
忽然,他又开口道。
“你说,那猴子,如今在御马监,可还安分?”
王母娘娘闻言,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
“陛下是指那花果山妖猴,孙悟空?”
“听监丞回报,这猴儿倒是安分得很。”
“每日里闻鸡而起,饲马放牧,将天马照料得膘肥体壮,神骏异常。言谈举止间也颇为恭敬,与之前在下界那般桀骜不驯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顿了顿,凤眸中闪过一抹玩味。
“前些时日,天蓬奉命前去试探,故意寻衅,言语间多有刁难,都被他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天蓬用尽了法子,非但没激起他半分火气,反倒让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哦?”
玉帝闻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诧异。
那猴子的性情,他一清二楚,刚烈易怒,半点亏也吃不得。
天蓬元帅是什么人物?掌管天河十万水军,位高权重,故意刁难一个弼马温,那猴头竟能忍得住?
“这猢狲,倒是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玉帝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的白玉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来,黎山那一次,如来亲自出手,是真的将他吓破了胆。”
“让他明白了,在这三界之中,终究还是要讲规矩的。”
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猴子真正吃过了苦头,见识了天外有天。
“或许是如此。”
王母娘娘轻轻颔首,表示赞同。
随即,她话锋一转,凤眸深处,一缕精光一闪即逝。
“不过,陛下。”
“您难道真打算就让他在御马监,一直这般戴罪立功下去?”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深意。
“西游量劫之期,已然不远。”
“佛门那边,怕是等不及了。”
“上次如来亲上凌霄宝殿,当着满朝仙卿的面,欲向陛下讨要此猴。若非陛下帝威浩荡,将他镇住,此事早已没了回旋余地。”
“若长此以往,任由那猴子在天庭安稳度日,佛门岂能坐得住?”
这一席话,直指核心。
玉帝敲击栏杆的手指停了下来。
亭中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朕,自然知晓。”
玉帝将那枚悬停的星辰棋子放回棋盒,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心中,早已开始布局。
“如来想要这猴子,做他佛法东传的开路石,朕偏不让他如意。”
“上次他亲自前来要人,被朕以天规挡了回去,已是落了朕的颜面。但此事,确实不宜久拖。”
玉帝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丝烦恼。
“只是,这猴子如今这般隐忍,滴水不漏,反倒让朕有些不好下手了。”
“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将一个兢兢业业的天庭仙官打入凡尘吧?”
“那般作为,天规何在?朕的威严何在?”
他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光明正大,让三界仙神无话可说,让西天佛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的理由。
一个能让这只隐忍的猴子,彻底爆发,犯下滔天大罪的理由!
他沉吟片刻,目光无意识地在瑶池仙境中巡视。
忽然。
他的视线定格了。
穿过重重仙雾,越过玉宇琼楼,落在了瑶池深处,那一片被无尽霞光笼罩的仙林之上。
那里,仙气浓郁得化不开,一株株虬龙般的古树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蟠桃。
玉帝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那片硕果累累的桃林。
他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你说,蟠桃盛宴,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
王母是何等人物,玉帝话音刚落,她那双洞悉世情的凤眸中,便已了然一切。
“陛下的意思是,故意不请他。”
“甚至让他意外得知盛宴消息,再稍加刺激,引他再生事端,届时便可顺理成章,按照原有的轨迹走下去?”
“不错!”
玉帝抚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她的话。
“那猴子毕竟是猴性,贪嘴好食乃是天性。”
“蟠桃乃先天灵根,这等神物,对他这等根基浅薄的妖仙而言,诱惑力无穷。”
玉帝的声音里透着绝对的掌控力。
“他若一直不知倒也罢了,朕甚至可以容他在那御马监里再多待上几百年。”
“可若是知晓了此等盛会就在眼前,三界之内有头有脸的神仙皆在受邀之列,却唯独无他区区一个弼马温的席位。”
“再加上之前被天蓬当众刁难,官小职微的闷气,朕就不信他还能忍得住!”
说到这里,玉帝顿了顿,自信无比。
“只要他敢闹蟠桃会!盗仙桃!窃御酒!那便是罪上加罪,罄竹难书!”
“届时朕再下令,着十万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擒拿此獠,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顺势便可将他压下,交由佛门处置,这西游序幕,便可顺利拉开了。”
“天庭劫数也满,功德自然更多。”
玉帝越说越是得意,只觉得此计简直天衣无缝,既维护了天道运转的定数,又彰显了他三界至尊的手段。
王母沉吟片刻,她也觉得此法可行。
“陛下圣明。”
“如此既全了天庭颜面,又推动了劫数,更是给了佛门一个交代。”
“只是……”
王母话锋一转。
“此事需做得自然,不可过于明显,以免落人口实。”
再怎么说。
天庭脸面事大!
堂堂天庭之主,用计谋算计一个下界飞升的妖猴,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被三界那些隐藏的老家伙,被下界的散仙妖王们嘲笑?
“这是自然。”
玉帝笑道,显然早已想好了一切细节。
“便让卷帘不小心在他巡视天马路过时,与旁边的仙官谈论盛宴之事,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他听见一两句。”
“再让那些负责采摘蟠桃的仙女,‘无意间’在他能听到的地方议论蟠桃之神奇,果香之馥郁。”
“最后,再让太上老君丹房里的童儿,‘失手’打翻一两壶刚酿成的琼浆玉液,让那酒香顺着天风,飘进小小的御马监。”
玉帝的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猴子闻香而动,心痒难耐的模样。
“诸多巧合之下,由不得那猴子不动心!”
玉帝越说越开心,索性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反正此地也唯有他和王母,是这天地间最顶格的存在,自然不怕泄露。
就算是泄露了,又能如何?
阳谋,亦是谋。
“陛下算无遗策,臣妾佩服。”
王母娘娘微笑着,亲自为他斟满一杯晶莹剔透的琼浆。
“哈哈,如此,便这般定下了!”
玉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只觉胸中豪气万丈,心情大好。
瑶池之内,帝后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却不知。
此刻。
御马监内。
他们算计的猴子,此刻正全身心沉浸在祭炼先天灵宝之中。
对那即将到来的、被精心设计过的“巧合”与“诱惑”一事,尚一无所知。
但即便知晓。
以孙悟空如今稳健至上的心态,是否会如他们所愿那般轻易入彀,却仍是未知之数。
天庭的暗流,已然开始向着御马监的方向悄然涌动。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孙悟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必须争取!
毕竟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他在这里拖上一年半载,下界凡间便已是数百年光阴流转。
看他金蝉子转世十世,能否顺利成为那个取经的唐僧?
甚至,硬生生拖到十一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