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在枝头聒噪,热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在脸上,黏腻得让人发慌。九月站在大姨父家的水井里,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隐约传来闷雷声,一场暴雨似乎即将来临。
这是她第一次不在外婆家过中元节,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些什么。目光扫过大姨父家棱角分明的砖墙,与记忆里外婆家爬满青藤的老院墙截然不同,连空气中浮动的气息都带着陌生的凉意。
记忆中的花镇,每到中元节,整个镇子就像被一层神秘的面纱笼罩。从七月十三开始,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天还没破晓,外婆佝偻的身影已经在厨房里晃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正仔细擦拭着供奉的瓷盘。那只养了许久的老母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院子里不安地踱步,时不时发出几声惊恐的鸣叫,鸡爪刨动着地面,扬起细碎的尘土。
“阿婆,为什么要在今天杀鸡呀?”年幼的九月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拽着外婆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问道。
外婆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九月的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敬畏:“九月,这是规矩。七月十三杀鸡烧香,是要请祖先回家,让他们知道咱们没忘了他们,要好好招待他们呢。”说着,外婆熟练地操起菜刀,刀刃闪过一道寒光,手起刀落间,鲜红的鸡血溅在青砖地上,很快就被吸收,留下一片暗红的印记。那血迹蜿蜒如河,在九月眼中像是连接阴阳两界的丝线。
九月看着外婆有条不紊地褪毛、清洗、烹饪,整个过程庄重而严肃。不一会儿,香气四溢的鸡肉就出锅了。外婆将热气腾腾的鸡肉盛在精致的瓷盘里,摆在堂屋的供桌上,又点上几炷香,烟雾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堂屋里弥漫开来。
外婆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九月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那份虔诚。她曾偷偷学外婆的样子,把稚嫩的手掌合在胸前,却总觉得自己的祈祷少了外婆声音里的震颤。
到了七月十四,才是中元节最热闹也最神秘的一天。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杀鸭,还要烧香烧纸衣。花镇流传着一种说法,鸭子会游泳,烧给祖先的纸钱和纸衣,要靠鸭子驮到阴间去。所以,七月十四这天,镇子上到处都是鸭子的叫声,此起彼伏。
小舅舅会带着九月去集市上挑选鸭子。集市上人头攒动,讨价还价声、鸭子的叫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外婆总是很仔细地挑选,要选羽毛顺滑、精神抖擞的鸭子。“九月,选鸭子可不能马虎,这是要给祖先送去的,得选最好的。”小舅舅一边挑,一边叮嘱九月,粗糙的手指抚过鸭子的翅膀,像在检查一件珍贵的礼物。有次九月指着一只歪脖子的鸭子笑,被外婆严肃的眼神吓得立刻噤声。
回到家,杀鸭的过程比杀鸡更让九月害怕。鸭子拼命挣扎,叫声凄厉,九月总是躲在角落里,不敢看。小舅舅却很镇定,她会先在院子的槐树下铺上草席,把鸭子轻轻按在上面,嘴里念叨着“莫怪莫怪,都是为了让你们带东西给老祖宗”。
小舅舅处理鸭子,外婆则又准备纸衣。她心灵手巧,用彩纸裁剪出一件件精致的衣服,有长袍、有裙子,还会细心地在上面画上花纹。剪刀在她手中翻飞,纸屑如彩蝶飘落,有时还会剪出小小的纸鞋,连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阿婆,这些纸衣服真好看,祖先们会喜欢吗?”九月凑到外婆身边问道。
外婆笑着说:“当然会喜欢,这都是咱们的心意呀。他们在那边过得好,才会保佑咱们平平安安。”她说话时,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将皱纹照得金黄,九月觉得外婆此刻像个会施魔法的仙女,用彩纸就能编织出跨越生死的思念。
夜幕降临,外婆家的院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外婆会在院子中央摆上一张旧木桌,供品依次排开:白瓷盘里的鸭肉泛着油光,几碟时鲜果蔬,还有九月最爱吃却只有祭祖时才能上桌的桂花糕。外婆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穿堂风里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她将纸钱和纸衣叠放在铁盆中,火苗窜起的瞬间,纸衣上的金粉在火光中闪烁,恍若真的绸缎在燃烧。
“外婆,为什么不在河边烧?”
外婆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火星溅起又熄灭:“咱们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在自家庭院烧,祖先认得回家的路。”她边说边用树枝拨弄火堆,确保每一张纸钱都烧成灰烬。火光映在外婆脸上,忽明忽暗,九月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故事,那些关于家族、关于生死的秘密,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焚烧结束后,外婆会用竹扫帚将灰烬仔细收拢,装进黑色塑料袋。她的动作极轻,仿佛在收集易碎的梦。袋子口扎好后,再插上三支香,领着九月走到老屋那片竹林。“来,九月,帮阿婆扶住竹子。”外婆将装着灰烬的袋子挂在竹枝上,晚风拂过,竹子轻轻摇晃,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等香燃尽,祖先就把东西带走咯。”外婆解释道,九月仰头看着摇曳的香,总觉得烟雾里藏着祖先们温柔的目光。
然而今年,九月却在大姨父家过中元节。大姨父家在镇子的另一头,这里的建筑风格和外婆家有些不同,连空气里的味道都不太一样。大姨这几天反复提醒九月,不要带小侄子去江边玩耍。
“九月啊,你是知道的,中元节江边不太平,小孩子阳气弱,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大姨一脸严肃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九月望着大姨眼角新添的皱纹,突然想起外婆也曾这样紧张地护着自己,不让她靠近燃烧的纸钱。
七月十三的晨雾还未散尽,大姨父手中的菜刀已经落下,鲜红的鸡血溅在水泥地上。九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大姨将褪好毛的鸡丢进沸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案板上的青椒还带着露水,她握着刀的手有些发颤,恍惚间又想起外婆布满老茧的手,总是稳稳地扶着她切菜。
\"当心!\"大姨的惊呼让她猛地回神,刀刃几乎擦过指尖。九月勉强笑了笑,继续笨拙地切着土豆片,薄厚不均的切片落在盘中,像极了她此刻凌乱的心绪。油锅突然溅起油花,她慌乱地往后退,却碰到了盐罐,雪白的细盐撒在炒了一半的青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