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打了个寒颤,连忙将这些年在天津所见所闻与此次查账现况和盘托出:"回王爷,天津城内皇室各处产业,表面看来进行得如火如荼,繁茂非常。"
"尤其是英法美日等九个租界内的那各处商铺,还有日租界的码头仓库,生意兴隆得很。传言不少掌柜私下里积攒了不少家私,说今年的收益怕是要创下新高......"
载沣神色不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缓缓打开身旁一个沉甸甸的檀木箱子,取出一叠盖有内务府朱红大印的账册。这些账册,是随行带来的内务府最新核定的产业账目。
"逐条说来。"载沣翻开第一本账册,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王忠咽了口唾沫,开始对照汇报:"首先是英租界的'裕隆洋货栈',会计司账目上显示去年亏损三千余两,但据奴才得知,今年光是春季一季,就盈利了近四千两......"
"嗯。"
"'恒泰绸缎庄',会计司核定为保本经营,"王忠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实际上,该店铺上月的纯利就有一千二百两,奴才还得知......"
载沣突然抬起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此时的书房内,烛火"啪"地爆出一个灯花,映照出醇亲王阴沉的面容。他缓缓翻开内务府账册,对照王忠的汇报,一笔笔核对着。
账册上,皇室在京畿地区的商业产业,超过一半标注为亏损,剩下的也大多只是保本或勉强盈利。
然而王忠汇报的天津各产业,却是另一番景象——商铺生意兴隆,仓库货物周转频繁,码头货运络绎不绝。
各处掌柜的上报中,却是洋货物美价廉,挤占市场经营困难。
载沣看到王忠呈上的册子却满是"盈利颇丰"、"客源稳定"、"前景大好"之类的字眼。
载沣的指尖在账册上缓缓滑动,眼神愈发冷凝。内务府核定的数字,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巨大差异,如同一道鸿沟,横亘在他的眼前。
"继续。"载沣的声音很轻,却让王忠后背一凉。
随着王忠的汇报,载沣发现,不仅仅是名个外国租界内的产业,就连城内的一些老字号商铺,如"聚源钱庄"、"德昌茶庄"等,在内务府账目上不是亏损就是微利,但实际上却是顾客盈门,财源广进。
更不用说各处房产用途,多与现实不符。
"......天津城内各处皇室产业,表面看来经营得法,尤其是英租界和日租界的商铺,盈利颇为可观。"王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偷偷抬眼,瞥见王爷正专注地翻阅着内务府带来的账册与今日带回来的部分账目,眉头越皱越紧。
王忠汇报完毕,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载沣的脸色。
载沣没有立即表态,却在思量。
"这账册......记载与实际情况,为何会相差如此之大?"
他缓缓合上账册,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天津产业地图上,眼神深邃而复杂。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使得他的表情更加难以捉摸。
良久,载沣才轻声道:"王忠,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王忠摇头,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内务府的账目,"载沣终于抬眼,目光如炬,"水分太大。"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载沣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夜色中的天津城,灯火点点,远处传来隐约的市声,一片繁华景象。
而载沣手中的账册,却揭示了这繁华表象下,皇室资产被层层侵蚀的真相。
"去准备一下,"载沣背对着王忠,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日本王要亲自会见这两位会计司郎官,还有那两位洋人会计师,看看这查封回来的账目。"
"是,奴才这就让几位账房会计连夜核查。"
载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眉头紧锁。皇室资产的实际价值,与内务府账目上的记载,竟有如此大的出入。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猫腻?而他又该如何,在这复杂的局面中,为皇室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
管事王忠对下人交代了几句,便垂手侍立在书房一侧,听候下一步调遣,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醇亲王载沣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自亥时(22:00)王爷回宅院起,王忠便寸步不离地候在书房,直到亥时末,才终于将今日封存账册、盘查产业诸事一一禀报完毕。
书房内只余下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载沣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
王忠不敢打扰,只能保持着标准的侍立姿势,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着王爷一字一句地比对账目,时而停顿,时而翻到前页对照,神色越发冷凝。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
王忠的膝盖开始发酸,但他不敢挪动分毫。往日王爷虽有威严,却少有这般长时间的沉默。此刻书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连烛火都仿佛被这压抑的情绪影响,跳动得比平日更加剧烈。
终于,载沣放下了手中的账册。
王忠精神一振,以为王爷终于要问话了,连忙挺直了腰背。然而,载沣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案几上并列摆放的两份文书——一份是内务府最新核定的产业账目,一份是今日从各商铺封存带回的部分实账。
载沣的目光在两份账册间来回游移,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却始终没有开口。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仿佛要看穿这纸面数字背后的重重迷雾。
王忠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微微浸湿。他从未见过王爷这般模样——往日里,王爷虽不苟言笑,但至少会给出明确的指示。
可今日,自他汇报完毕,王爷只是沉默地翻阅账册,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载沣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王忠立即绷紧了身体,准备聆听训示。然而,醇亲王只是轻轻挥手,声音低沉而平静:"你且留下记载的文书和账目,退下吧。"
王忠一愣,不敢多问,连忙将记录今日事宜的簿册恭敬地放在案几一旁,然后躬身退后两步,等待王爷进一步的吩咐。然而,载沣却再无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出神。
"是,王爷。"王忠只得轻声应诺,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退出书房,生怕惊扰了王爷的思绪。
待书房门轻轻合上,载沣才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案几上那两份对比鲜明的账册上——一份薄如蝉翼,却记载着皇室产业的"惨淡经营";一份厚实许多,密密麻麻的数字无不昭示着各处商铺实实在在的繁荣。
"怎么会......"载沣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内务府账册的边角。他想起皇帝在养心殿的各种提醒,想起自己今日在马车上的种种盘算,想起那些关于保全皇室产业、此前改革经营方式的种种构想......
此刻,这些构想却如同泡沫般,在这冰冷的数字面前逐一破碎。
内务府的账目与实际情况相差如此之大,他此前对产业现状的判断、对未来规划的设想,岂不是都建立在了错误的基础之上?
载沣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资治通鉴》。他翻开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关于治国理政的智慧,在这现实的财务迷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王爷......"门外,王忠轻声唤道,犹豫着是否要进来询问。
"无事。"载沣头也不抬地应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疲惫。
王忠识趣地噤声退去。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载沣一人,对着两份账册出神。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沉重。
醇亲王载沣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皇室产业的真实状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那些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判断,那些他精心规划的改革方案,或许都需要重新审视,重新考量。
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就藏在这两份账册的巨大差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