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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楼宿舍内,维尔汀正坐在书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份要塞结构图,试图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心底那丝不该泛起的、名为难过的涟漪。
突然,房门被猛地敲响,声音急促而慌乱,完全不符合任何常规的通讯礼节。
维尔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打扰。
敲门声持续着,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声音——是安琪拉:“维尔汀姐姐!开门!快开门啊!不好了!出事了!”
维尔汀深吸一口气,压下被打扰的不悦,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安琪拉小脸上满是泪水和恐惧,吓得语无伦次:“维尔汀姐姐!呜……兀尔德阿姨……阿姨她……她割手腕了!流了好多好多血!他们……他们把她抬去医疗中心了!呜呜呜……”
维尔汀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改变,仿佛听到的不是母亲自杀的噩耗,而是一份寻常的天气报告。甚至连她灰色眼眸深处的波澜,都未曾惊起一丝涟漪。那巨大的惊恐和悲伤似乎被一堵无形而厚重的冰墙彻底隔绝在外。
她只是机械性地,用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平淡语调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安琪拉,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甚至没有安慰哭泣的女孩,她说完便绕过安琪拉,步伐平稳,甚至称得上冷静地朝着医疗中心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挺直,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丈量过,看不出丝毫慌乱,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平静。
医疗中心,抢救室外。
走廊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云茹、十四行诗、阿丽兹等人都守在外面,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自责和恐惧。十四行诗的衣服上还沾着点点兀尔德女士的血迹,她双手交握,指甲掐进手背,身体因为后怕和祈祷而微微发抖。
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下意识抬头,看到维尔汀走了过来。她的脸色如常,没有苍白,没有泪痕,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她就像来完成一项例行公事。
“维尔汀,兀尔德女士她……”十四行诗像是抓住了主心骨,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想要说明情况。
但维尔汀正眼也没瞅十四行诗一眼,仿佛她只是走廊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她径直走到离抢救室门稍远的一张长椅旁,默默地坐了下去,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着前方抢救室那盏亮着的红灯,如同一个等待指令的士兵。
“维尔汀……”云茹的心因她这副模样而揪紧。她走到维尔汀身边坐下,带着沉重到无以复加的愧疚,伸出手,想要握住维尔汀放在膝盖上、看起来有些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安慰,或者说,乞求一点连接。
就在云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秒,维尔汀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抽回,同时身体向另一侧挪开,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拉开了与云茹的距离。
她没有说话,没有指责,甚至连一个厌恶的眼神都吝于给予。只是用最直接的肢体语言,重申着她的界限——拒绝接触,拒绝安慰,拒绝一切形式的靠近和情感联结。
云茹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走廊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十四行诗压抑的抽泣声偶尔响起。阿丽兹焦躁地踱步,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维尔汀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拒绝融化的气息。她坐在那里,本身就像一块从阿拉斯加冰原深处挖出的寒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绝对零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其他人来说是煎熬,对维尔汀而言,却仿佛只是时间的正常流逝。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所有人瞬间围了上去,除了维尔汀。她依然坐在那里,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医生。
“医生,兀尔德女士怎么样?”云茹焦急地问道,声音发紧。
医生摘下口罩,松了口气:“没事,万幸,只是擦破了表皮,桡动脉没有伤到,主要是一些皮外伤和情绪激动导致的昏厥。伤口已经清创缝合好了,输了点液,现在意识已经恢复了。”
众人闻言,刚要松一口气,医生却补充道,目光看向后方依旧坐着的维尔汀:“但患者情绪非常不稳定,一直在哭……她提出,想见司辰大人,只愿意见司辰大人。”
医生话音刚落,维尔汀便站了起来。她没有任何急切的表现,只是如同接到任务指令般,自顾自地走向抢救室的门,推开,走了进去,然后反手轻轻地将门拉上,将外面所有担忧、愧疚、渴望沟通的目光,全都隔绝在外。
抢救室内,光线柔和,消毒水的气味浓郁。
“小维……你来了……太好了……妈妈就知道你还是关心妈妈的……”她伸出手,想要去拉维尔汀的手。
维尔汀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目光落在她依旧缠着纱布的手腕上,语气平淡无波:“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不要乱动。”
她的冷淡像一盆冷水,但兀尔德女士似乎早已习惯,或者说,她沉浸在自己的悔恨和乞求中,无法接收女儿真实的情绪信号。她开始重复那些早已说了无数遍的话,声音颤抖,充满了自我谴责:
“小维,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妈妈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怀疑你呢?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妈妈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该死……”
起初,维尔汀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冰封的景色,仿佛那些忏悔的话语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但兀尔德女士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沉浸在自我惩罚的叙事里,她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眼泪汹涌不止:“你打我骂我吧,小维!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能原谅妈妈……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看到你那个样子,心都碎了……我割手腕不是想逼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太痛苦了……”
“割手腕”这三个字,像一根尖锐的冰锥,猛地刺破了维尔汀一直维持的冰冷平静!
一直沉默的维尔汀猛地转回头!那双灰色的眼眸中,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疏离,而是瞬间燃起了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怒火!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维尔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讥讽和难以置信的愤怒,“所以你选择了最轻松的一种,是吗?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换取别人的关注和同情?甚至……来绑架我的原谅?”
兀尔德女士被女儿突然的爆发和话语里的尖锐刺得愣住了,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不……小维,我不是……”
“不是什么?!”维尔汀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声音却冷得像是阿拉斯加万年不化的寒冰,“你不是在我被铁链锁着、被鞭子抽打、被烙铁烫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就站在外面看着吗?!”
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剜向兀尔德女士,也剜向自己不曾愈合的伤口:
“你不是在那个十四行诗举起匕首要杀我的时候,也没有冲进来阻止吗?!”
“你不是……甚至在他们逼问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吗?!”
维尔汀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指着兀尔德女士手腕上的纱布,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厌恶和鄙夷:
“现在!现在你知道痛苦了?!现在你受不了了?!现在你选择用一把小刀,划一道甚至不敢割深的伤口,躺在这里,流着眼泪,对我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我当时呢?!”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撕裂了病房虚假的平静,带着积压已久的血泪控诉,“我当时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按在刑架上!被自己称之为战友的人用尽手段折磨!我当时该怎么办?!我当时能怎么办?!我也给自己一刀吗?!啊?!”
兀尔德女士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般的质问彻底击懵了。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女儿话语中那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无数根针,将她最后一点乞求原谅的勇气彻底扎破。
维尔汀看着她彻底崩溃、无地自容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一直强行压抑的怒火和委屈如同火山般喷发后,带来的不是宣泄,而是更深的疲惫和冰冷。她看着母亲,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你的痛苦?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维尔汀的声音重新低沉下来,却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心寒,“收起这一套吧,妈妈。你的痛苦,你的自责,你的割腕……在我看来,廉价又可笑。”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冰冷地俯视着瘫软在病床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母亲:
“它们加起来,甚至比不上审讯室里,我看着你站在窗外时……那一眼的冰冷。”
说完这句最终极的、将母女之情彻底冻结的话语,维尔汀不再有任何停留,决绝地转身,拉开病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病房内兀尔德女士那终于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羞愧和绝望的嚎啕大哭声。那哭声痛苦至极,却再也无法引起门外女儿丝毫的怜悯。
这一次,维尔汀连那句“好好休息”都吝于给予。
离开病房后,看着还在门口等待的云茹等人,维尔汀近乎都假装不认识她们,便仓促的离开了医疗中心。
维尔汀离开医疗中心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但当她到宿舍门口时,她却看见云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的前头,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维尔汀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问道:“云茹小姐,怎么?你也想当着我的面割一次腕吗?”
云茹摇摇头:“司……哦不,维尔汀,你应该知道,大家是被心灵扰乱术所影响,才会落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愧对与你……我们……很抱歉……”
维尔汀将门打开:“谢谢你们的道歉,我要休息了……请你离开……”
云茹则一把将门抓住:“维尔汀,听我说,一切的一切是我做出的错误判断才导致的,要怪,你怪我吧,不要牵连其他人,至少……你的妈妈,是无辜的……”
维尔汀则冷笑一声:“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无话可说……”说罢维尔汀便决绝地关上宿舍门,将云茹焦急的呼喊和敲门声彻底隔绝在外。
厚重的金属门板仿佛一道界碑,将她与外部世界彻底分离。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门外,云茹的敲门声从急促到缓慢,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脚步声渐渐远去。
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阿拉斯加极夜特有的、幽蓝变幻的极光,透过小小的舷窗,在黑暗中投下诡谲而不祥的光影,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云茹最后那句“你的妈妈,是无辜的……”像恶毒的诅咒,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黑色的、粘稠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无辜?
谁无辜?
在那间冰冷的审讯室里,有人是无辜的吗?
她曾经相信的,依赖的,视为至亲至爱的人们,一起联手,将她推入了地狱。而现在,他们却排着队,流着廉价的眼泪,说着苍白的道歉,甚至用自残的方式,来乞求她的原谅,仿佛她才是那个不肯放下、心胸狭隘的恶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剧痛,如同硫酸般腐蚀着她内心最后残存的、对人性抱有的微弱希冀和温暖。那点光芒彻底熄灭了,被屋子里浓稠的黑暗彻底笼罩、吞噬殆尽。
紧接着,一种畸形的、扭曲的心理,如同在腐肉上滋生的毒菌,开始在她破碎的心灵深处疯狂蔓延。
维尔汀,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她的情绪变得极度喜怒无常,难以预测。
白天执勤时,她依旧是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司辰。她能一丝不苟地完成巡逻任务,精准地下达指令,甚至比以往更加高效。但有时,当她独自一人值守在偏僻的哨位时,远处的士兵会隐约听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以及……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打声。
有人曾小心翼翼地靠近观察,震惊地看到维尔汀正用配枪的枪托,甚至是随手捡来的冰冷金属条,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她的眼神空洞,嘴唇紧抿,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又仿佛正在通过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宣泄某种无法言说、也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
那白皙的皮肤上很快浮现出纵横交错的青紫淤痕,但她却恍若未觉,直到力竭才停下来,喘着气,整理好衣物,再次变回那个面无表情的哨兵。
而到了深夜,塔楼宿舍里更是会传出令人担忧的动静。
有时,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无助到了极点的婴儿。
透过门缝,或许能看到她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唯一还算柔软的枕头,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小兽般的呜咽。那是她内心深处那个不曾完全长大的、渴望爱与保护的孩子在绝望地哭泣。
但有时,里面的声音会变得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癫狂的、带着哭腔却又混合着诡异笑声的呓语,伴随着身体撞击墙壁或地板的沉闷声响,甚至……还会传来一种令人面红耳赤、难以置信的、模仿着情欲高涨时的淫声浪语!她仿佛在用自己的身体上演一场疯狂而堕落的独角戏,既是施虐者也是受虐者,在肉体的痛楚和扭曲的感官刺激中寻求一种病态的解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利布拉,在自毁的狂欢中沉沦。
大家都不知道维尔汀到底怎么了。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那令人不安的变化。恐惧、担忧、更深重的愧疚笼罩着核心层的每一个人。
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们不敢让维尔汀察觉到这种“保护”,因为他们知道,以她现在极度敏感和排斥的状态,任何形式的“被关照”都可能被她视为怜悯和侮辱,从而引发更强烈的逆反和自毁行为。
维尔汀的内心世界,已经成了一片被暴风雪席卷的、无人能够靠近的绝对荒原。而她,既是这荒原上孤独的囚徒,也是制造这场冰雪风暴的、痛苦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