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逐一勘验了唐氏、贺先与郝峥的尸首,对温廷安道:“三人俱是隶属于溺毙而亡,断气顺序依次是贺先、郝峥与唐氏。”
温廷安接过了初验的验状,有三处地方,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处,仵作在唐氏与郝峥在腹肠之中发现了少量米醾,表明死者生前是用过了昼食,因未来得及消化,米醾的种类,可以具体判定为黄埔米。
“一个存了轻生念头的女子,赴死之前,还会用昼食么?”
杨淳道:“有可能的啊,比如说我,我做任何事都习惯先果腹,否则,任何事情都没心情进展不下去了。”
吕祖迁乜斜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唐氏轻生不轻生,全靠她的心情么?这分明是两码事。我觉得唐氏、郝峥未必真的想随贺先死去,可能是贺先在生前,逼过母子二人,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看看,他劫狱也罢了,还教唆无辜之人跳江,分明就是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
温廷安遥遥首:“你们有没有发现,郝容的死法,与贺先、唐氏、郝峥的死法,近乎完全一致,俱是沉珠江,非人力所致的溺毙,生发的时机也极为突然,教人简直意想不到。要轻生的话,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快地决定轻生的,不说大人了,尤其是郝峥,才九岁的孩子,居然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也太听话了,看起来,完全是没有求生欲的样子。”
温廷安看向两人,面覆霜意:“难道不觉得很诡异吗?”
杨佑在旁边听了,和稀泥说:“哎呀,想死的人,拦也拦不住嘛——”
“那么,杨书记,您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杨佑勃然变色:“你这细路仔,怎的说话的呢?”
温廷安点了点头:“看来你完全没有死志,很好,”她话锋一转,“其实,去喝广府早茶以前,我看到衙府的御用大夫,来送体检检状了,恰好我看到了您的检状,您的身体情状委实不容乐观,患有潜在的肺痨,很可能无法根治,寿命也一般不超过三个月。”
温廷安说得非常严肃,这教杨佑如罹雷殛,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真的假的?我的体检验状之上,真的这般写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您可以吩咐差役现在给您取来。”
杨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面色如石灰,他沉默了很久,下意识对丰忠全道:“知府老爷,这一桩事,千万别让下官的妻儿晓得,一切都照常过活就好,对了,您将拖延了半年的薪俸,教广府的纳部结算一下,下官要存下来,一半让内子拿和离书去改嫁,一半让儿子能继续念书……总之,别教妻儿继续跟下官活受罪。”
温廷安道:“您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么?不应拖家带口,一死了事?”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确乎能这般作为,但我有一个家要养,我希望在死前,务必安顿好她们,至于让她们随我同去,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做法!我断不可能会这么势利!”
温廷安笑了笑,“看啊,杨书记,您已经说出答案了,身为一个准人父、准人夫,贺先纵任深陷缧绁,又怎的可能为了一己势利,而做出拖家带口沉珠江的事呢?”
她撚紧了验状:“普天之下的父亲,心理大多都有共通之处,杨书记方才的心理,贺先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的呢?”
此话一落,在场所有人俱是怔住,杨淳憨然地插嘴:“那郝容算什么?”
温廷安失笑:“家暴男属特殊案例,可以排除在假设之外。”
杨佑容色一凝:“慢着,你说是假设……那么,方才所谓的肺痨,难道是诓我的?”
温廷安道:“不然的话,又怎能让杨书记对一位逼上绝路的准父亲,感同身受呢?”
杨佑瞠目结舌,张了张口,却愣是一句话都道不出。
“大人说得对,小女断不可能有轻生之念……”这时,唐家之中一直缄默饮泣的老太太,扶着藜杖蹒跚行前,一身素衣,两鬓添霜,背部佝偻,老泪纵横,由唐家姑嫂左右搀扶行前,唐老太太悲戚地道,“前几日,是老身七十三岁寿辰,这小妮子还躬自带着峥哥儿前来贺寿,送了一篮高邮鸭蛋、一笸箩荔枝果,还有两件新裁的夏冬衣裳和膝棉。”
“这小妮子说,要跟郝容和离,嫁给一位贺姓的陶匠,老身就斥了她一顿不知好歹,她就在老身的院子前,跪了俩时辰,任谁都扶不起,老身最后心软了,怕她跪断腿,让其起身……老身还拿软尺裁量她的腰身,决意亲自帮她新裁一身嫁衣,女儿家,不管嫁给谁,嫁几次,都要嫁得风光,可这小妮子,怎的就出了事……”
老太太委实悲恸不已,最后差点哭得晕厥过去,被唐家女眷先搀扶了回去。
众人俱是道声:“节哀。”
温廷安继续检视验状,第二处疑点,是三人的死亡顺序。
三人坠江的时候,为何会是贺先最先断气,他是三人之中水性最好的人,按道理,应该是最后断气的人才是。
这有些教人捋不明白。
第三处疑点,仵作在贺先的指甲缝隙之中,发现少量的竹屑。温廷安吩咐吕祖迁道:“勘对一下,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是否属于溺井之中竹笕的材质。”
吕祖迁面如土色:“还来啊,我这才刚掏过粪,又让我下溺井取样儿?”
虽然话是这样说,态度也很膈应,但吕祖迁到底是回公廨采样了。
这时候,周廉回来了,不过,悉身都是湿漉泥巴,衣衫蘸染了泥污,行相极其狼狈。
温廷安讶然:“你这是怎么了?”
周廉生无可恋地指了指身后,温廷安顺势过去,这才发现,他身后多了十来个小尾巴,杨淳诧讶道:“这些不都是贺先的小学徒么?”
周廉无可奈何地揉额角:“是这样,我去南岸询问那些贩夫走卒,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贺先攀上南岸的身影,有一群稚子说看到了,我去问他们,喏,他们不答,却直截了当赏了我一车陶泥,我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这十余位孩子,俱是穿着襜衣,满脸敌意地怒瞪着他们,眼珠朝上,大半部分都是眼白。
为首一位孩子红着眼眶道:“你们这群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走师傅,师傅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说着,复又撚起随身携带的陶泥桶,争先恐后地砸向他们。
周廉回望他们一眼,凝声道:“细路仔,乱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看到大理寺正在勘查你们师傅的案子么……”
话未毕,他又被砸了一身污泥。
杨佑见状,道:“你们这群顽劣小儿,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袭击大理寺的官差,活腻歪了!来人,快快将他们抓起来!”
但这群稚子丝毫没带怕的,各自负起陶泥桶,奋不顾身砸向官兵。
仿佛真是窝藏着天大的冤屈与火气。
温廷安行上前,挡在了官兵与稚子之间,这时候,那一团泥垢,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衣袍之上。
空气沉寂了一瞬,那个砸泥的稚子,意识到她可能是一位人物,但她没有避挡分毫,还朝着他走上前来。
“你、你要做什么?”孩子的声音隐微地发颤,看向了她腰间佩挂的软剑。
温廷安微微屈身,以手撑着膝面,一晌轻描淡写地掸去衣袍上的泥渍,一晌与他平视,温和地道:“贺师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一定感到很难过罢。”
“当初在围龙屋直接抓走他,此举,我们的确欠缺了一些妥当。”
“所以,现在我们正在追查他真实的死因。”
“听说你们是在南岸看到了贺先,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