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待战争结束,他势必要把从前亏欠温夏的都补给她。
戚延语气缓和下来,没有再像方才紧张时那般凶:“回去好好用饭,小麦粉是引不爆的,一切交给我。”
温夏腹中也饿了,同戚延回营用了午膳。
但她并没想放弃,敷衍完戚延让他安心离去后,她便命云匿去城中多收几车小麦粉。
“要宫里那种水磨的小麦粉,细腻到像女子妆粉的程度,越多越好。”
这两日里,温夏都忙着此事,可新的小麦粉弄来,她试了好几次还是不知原理。
戚延倒是靠着打出他龙隐散仙的名号,收获了一名江湖上的道士过来,但他所需的硫与硝仍在路上,这般大量的需求,还得避着燕军的耳目,要从四面八方运往军营,至少都要十日。
用过晚膳,温夏与戚延在军营的山头漫步。
夕阳沉下,洒下最后一幕霞光。
入目能眺望见远处的人家,茅屋远得都变作了一小团影,唯有那袅袅炊烟升入霞光里。
自从两军在此交战,附近村民能搬的都搬得差不多了,唯剩下最穷苦百姓,舍不得屋子不愿搬离。
温夏瞧着那炊烟,心中不免感叹战事的无情。
戚延道:“别担心,只要东西到了,制出石弹一般的火.药弹不是问题。”
当务之急是与燕军周旋过这十几日。
两人在霞光中穿进夜幕,回到帅营。
戚延如今不用人催也会自己去批阅奏疏,看京中来的奏报。
帐中烛光明媚。
温夏沐浴完,系上浅碧色披风走到他身旁,坐在那张榉木方杌上。
戚延却嫌那方杌没有靠背,伸手让她坐过去。
太师椅不如龙椅宽大,却也刚刚够坐下两人。
戚延单臂揽过她细腰,将奏疏阅完,倏然将温夏抱到了双膝上。
温夏逸出一声娇呼,想起帐外有士兵把守,忙抿住唇。
戚延眸底生起笑意,有些肆无忌惮地咬她耳垂。
温夏缩着:“别咬了,你帮我想想小麦粉如何会炸,是还不够细吗?”
“那是人吃的玩意儿,怎么炸得开。”
“你的火.药是如何炸的?”
戚延说着原理。
温夏踌躇:“那我的麦粉也要炼成小弹丸?”她回想着凤翊宫炸开的厨房,还是摇了摇头,做成丸子也不对。
只怪她太笨了。
她坐在戚延双膝上,他伤势未愈合,每日都在换药,被他咬着嘴唇与脖子,温夏面红耳赤,想挣脱又怕碰到他伤口。
“你停下……”浅碧色披风已经滑落在地上,她气息微喘。
戚延眸底一片暗色,毫不掩饰攻击十足的欲望:“我能行。”
“我没有原谅你。”
戚延一时错愕,深深的愧疚,面对战场千军万马都不曾见他此刻眸底的乱。
“夏夏?”
“我也不明白,明明我来了,我愿意同你站在一处了,愿意放下。”温夏道:“可我就是越想你从前越气,越气就越想,越想……”
她说不出口。
她越气就越想折磨戚延。
她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明明她可从来没有折磨过别人。
想到从前他做的种种,她只想此时马上将戚延赶到青州那么偏僻的地方去,让他自己一个人过年,让他在雪地里冻着盼着她来,又等不到她来。把他绑在床榻上想要又得不到,让他哭着求她宠爱他一点。
她这念头还怪可怕?
她说这话的神态似抱怨又很像撒娇,本来嗓音就一贯低低柔柔的,再红了眼眶,戚延心都快拧作一团,昂起头颅仰望着她眼睛说“对不起”。
“待此仗结束,我就昭告天下写一份罪己诏,承认我从前对你做的错事,请天下百姓监督我,再任由你使唤,直到你气消为止。”
“别生我的气,也不要丢下我,夏夏。”
温夏又被他抱着亲了会儿,戚延都在克制,终于停下,喘着粗气拉好她衣襟。
他深目攻击十足的野性,但薄唇又泛着病态的白。
牵动腹部伤口了。
温夏嗔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披风与奏疏挂回去,唤了胡顺传太医来。
太医为戚延重新包扎了伤口,医术高明得很,把个脉便探出这凶猛的肾气,也不看帝后,只垂首叮嘱勿再有动作,先规矩静养。
戚延的视线穿过太医落在温夏脸上,那别有深意的眼神与薄唇恣意的笑,都让温夏面颊滚烫,似嗔似怪地瞪他一眼。
都伤成这样了,哪里行?
……
温夏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小麦粉上,请教了制作火.药的道士,可还是在失败。
云匿一直陪着她折腾这些,每次都做足准备要在那麦粉爆炸前抱走她,但每次都同她傻站在营帐外。
别说爆炸了,连点火苗都没有。
倒是戚延那里传来喜讯,道士已炼制出如石弹大小的火.药弹,将领们在空地用霹雳车试验,那火.药弹除了比预期早爆一些,威力倒如预期的大。再延迟一下的时间,等硫与硝到了便可大批炼制。
温夏同戚延看完这爆炸,戚延很是高兴,她高兴之余有些失意,她怎么就不能成功?
她回营中翻阅着温斯行为她找来的古籍,看了两卷,也没在古籍上发现这问题。胡乱试了一通,时间已经到夜晚,灌进的风吹拂起满地小麦粉,温夏被呛到咳嗽,却忽然愣住。
风?
望着这被吹浮在半空的麦粉,她有些惊喜:“云匿!”
她命云匿点燃草绳,远远守在外头,只是等了许久都未见异常。
温夏失望极了,今夜风吹得格外烈,她拢紧了披风,黯然地立在夜色下。
“皇后娘娘!”
胡顺远远跑来,脸色大变,声音也全是紧张。
而温夏在胡顺还未说完时便听到远处号角震彻夜空,是军中集结的号令。
“燕军突袭我军营!将我们包围了!”
温夏大惊:“怎会如此?”
军营要地,不仅有第一道十二个时辰不休轮岗值守的士兵作为防线,还建有防御工事与瞭望台,怎么可能致使敌军包围。
除非军中有叛徒。
“皇上说军中恐有燕军耳目,燕军是皇帝御驾亲征,攻破了左堡峰,他挑衅皇上出去,皇上已经披甲上战场了!”
这是计。
温夏焦急奔跑向瞭望台的方向,胡顺跟在她后头:“皇后娘娘不能去!皇上命奴才转告您,要您待在军营!”
云匿已带着温夏施展轻功飞去瞭望台。
尚未抵达地方,便见夜空下无数的火光。
厮杀声此起彼伏,战鼓激烈,远处浓烟弥漫,被今夜的狂风吹散过来。
云匿暗道不妙,未再带温夏过去,折身将她护送回营帐。
温夏急迫问:“那是毒烟?”
“属下去查探,皇后娘娘在此勿动!”云匿飞快出去。
帅营外围满了士兵保护温夏。
温夏遥望着远处夜幕的红光,恐惧到极点。
不管那是不是毒烟,都足矣乱了盛军的阵脚。
霍止舟选择今夜突袭,恐怕是白日知晓了戚延在研制新武器,而今夜又恰好有狂风助他。
这风向便是从燕军营地吹向盛军的。
小半个时辰后,云匿回到帅营。
原来霍止舟在城中早设下了埋伏。
戚延可以打通暗道,他也早早步好了暗道。
那日温夏前去求他,霍止舟说一切都是他故意的,故意引戚延入城,故意把半座城送给戚延。
这片盛军驻扎之地,正是霍止舟一步一步引戚延至此……
营地外十里便有燕军的暗道,这才让他们包围了营地。如果不是之前戚延执意改了方向扎营,现在暗道通向的便直接就是营地内。
温夏眼底的恐惧越来越浓,脸色惨白:“让皇上回来!”
“属下劝过了,没有用。”
云匿方才前去戚延身边,戚延坐在马背上,眼前便是冲锋上阵的一批又一批兵马。火光之中浓雾不散,依稀可辨穿着银甲的盛军一个接一个倒下。
那烟雾有软筋之效,燕军服过解药根本不怕,可时间匆匆,盛军来不及喝下解药,只能硬攻,哪可能退守。
云匿说这是霍止舟的计,就是要引戚延现身。
戚延怎能不知。
他紧绷着薄唇,眉目严肃而沉厉,望着满天火光完全不敢疏忽眨眼,只沉声吩咐云匿:“回去保护皇后。”
温夏红了眼眶,这一刻却不敢哭。
之前戚延分出兵力去攻燕国东面三大关头,分散霍止舟的兵力,可如今也分散了此处盛军的兵力。
营中不过十万大军,今日传来的奏疏上,温斯立说援军还要三日才可抵达。
狂风吹得营帐布幔振响,战鼓声很远,可也是第一次这么近。
温夏一夜未眠,去研制火.药弹的营帐催促道士们,可他们没有物料,硫磺与硝石一日不来,再急也做不东西啊。
而且霍止舟已经知晓戚延的做这火.药弹,怎么可能再让士兵有路把物料送来。
温夏一直听着前线传来的战报。
盛军倒了约有四万人,全败在毒烟下。
……
天明时,狂风依旧大作,但戚延终于回来了。
他一双深眸发红,坚硬的铠甲上也没有伤痕血迹,明明是大步走向帅营,那步伐却透着深深的无力。
他远远见到温夏,深目微凛,喉结滚动着。
温夏冲到他身前,见到他平安回来总算落下一颗心,可并不敢放松。
仅仅一夜便损失了近半数兵力,盛军丝毫没有退势。
大盛这一仗会败吗?
戚延停在她身前,滚动的喉结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大掌复上她额头与鼻尖,摸到一片凉意,便知温夏站在这冷风里太久。
戚延揽着温夏回营,待胡顺落下帐帘,他才紧紧抱住温夏,深深埋在她颈项中。
温夏忍不住眼眶一热。
“如果你父亲在,他会做什么?”
温夏愣住,如果温立璋在,面对四面埋伏、没有援军也没有退路的战争,他会把残兵分成两支。年轻的、生命还长的士兵为一支,跟随他的老兵为一支,带着老兵护送年轻残兵去夺一线生机。
温立璋便是这样战死的。
温夏忽然很恐惧,紧紧抱住戚延。
铠甲坚硬又冷,这冷意窜到了心尖上,让她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戚延紧紧埋在她肩头,嗓音嘶哑:“我好像悟得太迟了。”
登基这么多年,到现在才醒悟要勤政爱民,可惜好像已经迟了。
“不会的,道士们今日便能做出几个炸.药来,把燕军的暗道炸了!东面的士兵便可以分出部分去前线,大盛的兵一向训练有素,不会的!”
戚延苦笑地弯起薄唇,却不敢让温夏看见他的沮丧。
“我想睡一会儿。”
温夏陪伴戚延躺在床榻上。
连夜没有合眼,戚延枕在她肩头很快便睡过去了。
温夏却不敢入睡,随时听着外头的声音,果真又听见集结的号角,燕军退又复返。
戚延眉心微皱,仍在睡梦中。
没有人来请示他,那便是温斯行在安排一切。
温夏也没有叫醒戚延。
他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醒来望着温夏担忧的双眼,狠狠亲吻她脸颊,指腹摩挲着她下颔。
“什么时辰了?”
“还未到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吧。”
戚延只摩挲着她下颔,粗粝的指腹又落在她红唇上。他指腹的硬茧摩过时,让她有微微的痛意。
“夏夏,我送你出去吧。”
温夏深深望着戚延。
这么近的距离,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数,薄唇的欲言又止在无声道着他的恐惧。
帐外忽然惊起连天的号角声,是更紧急的集结令。
温夏清楚地明白,这一天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这场仗大盛好像打不赢了。
不管如何战败,大盛军营中唯有她可以活下来。
戚延和她都知道,霍止舟不会伤害她。
温夏在戚延涌上雾气的注视下说:“我不会走。”
“我已经去过他的军营了,如果要答应他,那我此刻也不会在这里。”
“你别忘了,我是温立璋的女儿。”
温家的子女怎么会对敌军屈服。
戚延深望着她,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吻了她的唇,动作发狠又粗粝,那来不及收拾的短浅胡茬扎得她生疼。
戚延已起身离开,可穿过屏风时还是停下了脚步:“夏夏,谢谢你。”
他大步消失在了帐中,温夏摸向下颔的湿润,是戚延的眼泪。
她坐起身,对镜梳了流仙发髻,插戴精美的发钗翠钿,描了妆,深深望着镜中姣美的人。
她起身去守着一夜未睡的道士们,看他们用仅剩的物料把火.药制成石弹。副将来将它们运走,炸毁了燕军在营地外挖的暗道。
可这些根本没什么用处,还是有大片燕军一波波地涌上,被盛军拦在防御工事外,两方殊死厮杀。
……
天际阴云弥漫,草地上横躺着成片的士兵与战马的尸体。
眼见夜幕越来越浓稠,戚延知晓夜晚既是霍止舟更诡谲的战场。
两军厮杀中,他策马冲向前,盛军停战的号角吹响,原本厮杀的盛军也都随着号声停下。
燕军也停了,为首将领远眺戚延。
戚延隔空扬声喊:“燕帝可敢与朕一决高下。”
銮车从重重燕军中驶出,停在遍地横尸前。
威武的车架上旌旗翻飞,身着铠甲的霍止舟从銮车中起身出来,身影颀长挺拔,隔空传来的嗓音波澜不惊。
“盛皇死了呢?”
他戴着一面银色面具,想来还是顾及温家,怕战场老将知道他便是温家四子。
戚延也同样声沉无波:“若你死了呢?”
“朕若败在盛皇剑下,退兵撤出鄞庆,奉还此地。”
迎着狂风,戚延冷声:“若朕败,让不了鄞庆,唯让我大盛勇士踏着朕的尸体驱逐敌军。”
霍止舟冷嗤一声,接过将领递来的剑。
二人策马冲向空地,疾风凛冽,利剑相争,刀光剑影划破这黯淡的天幕。
二人坐在马背上交锋一番,翻身打到了地面上。
离得更近,霍止舟的嗓音便更清晰:“你可以选择放开夏夏,朕可以把鄞庆让出。”
前年坠落到崖底,二人便早该生死交锋一回,终于等到了如今。
戚延眸底杀气更烈,腕骨疾转,一剑刺穿霍止舟肩上铠甲。
鲜血流在冰冷的铠甲上,霍止舟疾步侧避,持剑砍落戚延发冠,只差一厘便该落在戚延头皮上。
一头高束的乌发垂落下来,戚延猩红的眼布满戾气,面庞俊美近妖。
“我从前是错了,但我如今不会拿她作交换。”
“她不是物件。”
霍止舟冷喝:“凭什么是你!”
他出招阴戾而快。
讲话影响出剑,知道不可能谈拢,两人都不再开口,只顾手上利剑,招招不留退路。
失去内力还带着未愈的伤,戚延的剑术依旧算极高的,可霍止舟也是厉害的对手,招招能接,甚至几次袭击戚延命门。
两人战斗到黑沉沉的夜幕压着天地,两方兵将都很焦灼,都想参与进来,却被两人呵令退下。
从傍晚到夜晚,足足一个半时辰,二人终于停下。
剑刃刺进地面极深,彼此都已伤了多处,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戚延与霍止舟对视一眼,国仇私恨都烙刻在彼此眸底。
二人退回军中。
没有胜负,燕军却更肆意起来,好像踏平盛军是早晚的事。
霍止舟退到銮车上便倒下了,死死捂着心口旧疾处,英俊的面庞一片惨白。疼痛让他紧皱起眉心,可如今再也不会有温软娇香的身体紧紧抱住他了……
戚延望着厮杀的两军,烽火狼烟,夜幕如晦,他的愧深深笼罩在这片天地下。
军医快步冲上銮车为他包扎。
伤口都不致命,只是会痛会体虚。
从击败无数对手的龙隐散仙到此刻连个霍止舟都打不赢,这种巨大的落差是疼痛与安慰都填补不了的。
两军的厮杀不断。
戚延的銮车退了一里又一里。
终于直到温斯行跪在銮驾外,求他离去。
“求皇上带着皇后离开,臣会调出五千兵马护送您!”
……
越来越近的号角声,厮杀声,还有照亮这片夜幕的火光,全都传进了营地中。
剧烈的心跳声比这战鼓声还要惊心动魄。
可温夏不敢害怕,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能乱了。
她在营帐里一遍一遍试着小麦粉,明明她感觉到风应该是一个关键的存在,用了竹扇搅动得满帐都是雾蒙蒙的麦粉,点燃了火却一点动静也没发生。
云匿都想劝她放弃。
只有温夏重新冲进营帐,又倒出一坛麦粉,还没来得及去握扇,门外便是胡顺发抖的声音。
“皇后娘娘,皇上想见您!”
温夏愣住,在胡顺这带着恐惧的嗓音里知道不妙,丢了扇子冲出营帐。
越来越响亮的战鼓声告诉她,燕军已经逼近了。
胡顺小跑着带她去见戚延。
挺拔的男人坐在一棵榆树下,身穿铠甲,姿态倒很是从容不迫,端着案几前的酒壶。
望见她,他抿起薄唇笑起来,伸手等她过去。
温夏跑到戚延身前。
戚延瞧着她翻飞的裙摆:“你的裙摆倒是好看。”
温夏惴惴地喘气,在戚延噙笑的目光里读懂了一切。
他眼里的悲悯,作为一国帝王的败,与那作为丈夫的愧都告诉她大盛真的败了。
温夏涌起热泪,可望着戚延凝笑的桃花眼,她忽然也不想再流眼泪。
“你的头发谁梳的?”
“我自己。”
他一头乌发随便束到了发冠上,连发冠都是歪斜的。
温夏为他重新束好发冠。
戚延很配合地低下头。
她袖摆拂过他鼻端,熟悉的白兰花香陪过他无数个日夜。
“好了。”温夏问:“战场如何了?”
“燕军太强,加上风势毒烟,我军被逼退到瞭望台后。”
这么近。
温夏深深望着戚延。
“我军只剩不到一万兵力,你二哥本要护送你我离营,但营地外都是里里外外的燕军,我恐怕走不了了。”
他说:“夏夏,我送你离开吧。”
温夏眼睫颤动,摇头。
“你在这里,我二哥哥在这里,我又跑什么呢。”
薄唇弯起弧度,苦涩都藏到了心底,戚延深知温夏不会离开,他太了解她了。
他望着案上的酒盏。
温夏顺着他视线望向案上的酒,好像懂了。
大盛走到这一步,像是在意料之外,可又不是那么让人震惊。
戚延从前可都没好好勤政过,他才登基几年便用大盛五年的税收去瓦底买山凿玉,只为博她一笑。千里奔波寻找她,他连政务都可以甩开。
火光越来越近的远处,那些号角声无比清晰,压迫着胜败生死。
温夏苦笑了下,解开了身上披风。
薄薄的月白裙衫在晚风里清冷纤立,如蝶羽飘动。
戚延才发现她今日画了精致的妆容,她的眼含情凝睇,嗓音温软:“还有多少时间呢?”
戚延嗓音嘶哑:“约摸可战一两个时辰。”
那时间足够了。
温夏说:“九岁被你赶回北地时,我时常高兴不起来,便学了舞。后来做了你的皇后,我便再也没有跳过,因为皇后只应当端庄得体。我学舞的初衷是因你让我不开心,这舞我也从未想过给你跳。”
“可今日,我愿意。”
她已走向案几前,在挺拔的榆树下擡起轻盈细腕,螓首微仰,身姿轻巧柔软,似清风而过。
戚延紧望着温夏,一刻也不敢眨眼。
月白的裙纱在夜空下舞动,她好像知道会有这一刻。
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
温夏的舞好像一只临水嬉戏的仙鹤。
她轻盈点足,灵巧擡首,像极了漫步在花林间的仙鹤。她的确是在跳一只鹤,明明她体态婀娜,生得极柔的骨态里透着一股妩媚。
她的舞却一点也不媚俗,只是仙鹤临水起舞,振翅欲飞,伸展柔软羽翅翩然踏向九重天。
她轻点细足,步态娇娇盈盈,鬓间珠玉摇坠,在仙鹤飞去九天之后,才用妩媚的姿态仰倒在他怀中。玉面微红,她气息轻喘,盈盈娇香都渡到了戚延薄唇边。
戚延吻着她的唇,疯狂而热烈地含咬柔软的舌。
他停在这惊心动魄的舞姿里,只想沉溺其中,不愿醒来面对一切。
可却流下眼泪来。
“是我狂妄自大,才害了你。”
“是我登基以来自诩大盛国力强大,不务正业,顽固地与母后作对,是我。”
“夏夏,我怎么会把好好的盛国糟蹋成这般啊?”
他不是在问温夏,他只是想质问他自己。
他以为他只对温夏造成了伤害。
可他害了大盛,害了一个原本国力强盛的国家。他对不起子民,对不起他的母后,对不起大盛列祖列宗。
他戚延这二十七年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温夏哭着,捧着他脸颊说:“我去求他……”
“我戚延宁愿战死,也不会由敌人给我茍活。而且你愿意去求杀父仇人么?”
温夏不愿。
如果只能走到最后一步,她会选择护下戚延与盛军之后,不再茍活在霍止舟身边。
戚延知道她的骨气。
他捧着她脸颊,笑着擦拭她的眼泪。
“到一刻我明白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没有死得其所。”
“夏夏,你生得娇滴滴的,却有温家的风骨,应该遵从你的心意去走你想走的路。我没有善待过温家,也没有善待过你,如果有来生,我要当那个为你遮挡风雨的阿延哥哥。”
温夏的眼泪汹涌地掉。
戚延望着案上的酒:“我舍不得你随我走,燕帝会让你活下去,夏夏,我还是想送你离开。”
温夏摇头:“我爹爹死后,我与他是家仇,现在,是国仇。”
战场号角声越来越近,夜幕的半边都被战场火光照亮。
汹涌的乌云卷裹着战场厮杀之气压迫而来。
晚风狂烈地吹着,戚延紧紧抱住温夏,拿过案上的酒。
这只握剑也不含糊的手,在此刻格外发抖。
“喝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温夏仰起盈盈含泪的脸,紧紧凝望戚延。
他深目猩红,俊美的面庞布满泪痕。他的眼神很是晦暗,痛苦又悔恨,还带着发抖的心疼。
温夏在这张脸中像是看见了那个十二岁的戚延。
为她摘过星月的戚延。
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呢。
折磨他,还他以前的仇。
回去参加虞遥的婚礼,虞遥把最好的时光都耗在了她身上。
替李娇月打动她大哥的心,促成他们永结同好。
她也不想再窝在皇宫里头了,想多出去看看天地,游历山川。
她还不到二十岁呢。
温夏接过酒:“阿延哥哥,我下辈子不想当皇后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当个有玉山金山的闲人,每天就穿金带玉,一堆人伺候,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日子。但最好也是个美人。”
戚延笑了一声。
“你呢?”
温夏把酒含入了口中,极淡的酒气,沁凉的酒液穿透心肠。
戚延的嗓音很是温柔,亲吻着她耳鬓:“不管你是谁,我都只想当你的男人。”
温夏眼皮有些发沉,可倏然一想,为什么他们要喝毒酒啊?
十里之外有江,那江最终连接南屿海,他们可以带着剩下的兵力杀出去,渡江南下,干嘛要喝毒酒?
啊啊啊。
她为什么要死?
她的意识都断在了这里。
戚延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忍不住在她额头亲了又亲。
哪有什么毒酒,他怎么舍得让温夏死。
他拔下温夏一头珠钗,她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他那日赠她的翡翠手镯与一条镶多宝的金链。她不喜欢戴金镯子,总是喜欢把别致的金链同翡翠戴在一起,碰撞声清脆悦耳,瞧着白白嫩嫩的皓腕也赏心悦目。
戚延一遍遍亲吻温夏的手,为她系好披风。神色已恢复如常,不辨喜怒的面庞唯见帝王的威压冷漠。
他认认真真嘱咐云匿护送温夏离开。
霍止舟见到温夏的车架自会放行。
但他再一次嘱咐道:“不要让燕帝找到她。”
就像温夏方才所说,她就算回到霍止舟身边,也不会再活下去。
她性子这么烈,初遇时,她在青州被黑衣人劫持,便拔了发钗抵住脖子。
明明她还是五岁时那个娇憨的傻姑娘,他却误了她这么多年。
若人来人间这一趟都有各自的话本。
那他生来便拿了人生最好的话本,有显赫的家世,有少年时便陪在他身边的可可爱爱的小妻子,有不放弃他的一帮朝臣。
他却把这一生过成这般糟糕。
戚延:“一定不要让燕帝知道她在哪儿,此去走水路,让她在南屿岛避难一段时日,不要由着她下岛。”
“若燕帝最后还是找到她了……朕的师父那里可以拿到失忆的药,真有那一日,让她服下。”
忘记一切就不会痛苦了。
戚延把温夏的后路都想好了,将温夏交到云匿怀里:“走。”
他背过身,宽阔的肩膀隐隐发抖。
“皇上……”
“走!”
那酒里的迷药才一点点,军中的迷药全都用到战场上了,戚延都怕温夏马上就会醒来。他不敢耽误,沉声呵斥云匿。
云匿朝戚延跪下行礼,他武艺高强,带走戚延不成问题,可戚延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温夏。
“您珍重!”
夜风在这一刻疯狂地吹动,这是一场助了燕国的风。明明春日的天气也不算凉了,可还是将人吹得骨头都发冷。
戚延的背影挺拔又落寞,猛地回过头。
一身玄衣的云匿正抱着温夏走远,留下那一抹飘飞的月白裙摆。
不远处,将领铠甲上溅满鲜血,急迫地来请戚延离去。
戚延望着温夏消失的方向:“停战,朕同燕帝谈判。”
将领错愕地望着他,他们带着三十万盛军过来,如今只剩十万战到最后,到今夜剩下不足七千兵马,还怎么谈判?
攻去燕国东面那三批盛军分不过来,京都的援军也还在路上,今夜过后,这六千多兵马都不复存在,鄞庆也不会再是盛国的疆土。
他们哪有谈判的资格。
停战的号角吹响,燕军却并不收手,戚延却未让盛军再反抗,撤兵到最后一道防御工事外。
百步之遥,都能看清燕帝威武的銮车。
狂风无情地掀起漫天血腥之气,战马上的戚延从密密的盛军里现身,未要盾牌掩护。
他下了马,挺拔的身影如棵孤松。
温斯行知道再也劝不动戚延的决心了,也知道温夏被送走后,终究只能接受戚延的建议。
戚延竟然将皇位传给了温斯立。
他报着必死的决心,方才一同把圣旨给了云匿。温斯行明白,若温斯立为帝,温夏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而霍止舟也会看在温家的份上,在位之期放过大盛。
可戚延自己呢?
他明明可以活着离开。
无数火把照亮这无情的夜色。
温斯行高声喊请求谈判,对面将领的嘲笑声震耳欲聋。
戚延只望着那高高的銮车。
在燕军将领的一番番嘲笑奚落后,霍止舟颀长的身躯终于从銮车上现身。
厚重的车门打开,他端坐在龙椅中,系着威风凛凛的披风,面具下露出毫无温度的双眼。
戚延放下佩剑,卸掉袖腕上的暗器,坚硬革靴迈步踏向霍止舟。
他停在两军中间的空地上:“战争波及的是黎民百姓,朕记得燕帝曾说,有人不愿看到百姓受难。”
霍止舟冷冷启唇:“所以盛皇愿意让出鄞庆了?”
“没有。”戚延答。
燕军似被他嘲弄般,纷纷擡起弓箭瞄准他。
盛军也擡弓做着随时抵抗的准备。
霍止舟冷笑。
戚延道:“大盛国威犹在,温家军铮铮铁骨,我军不会让出鄞庆。”
“但朕想以一己性命换六千兵马撤离,若燕帝允诺,朕即刻执行。”
霍止舟冰冷的双目紧望戚延。
他从前不觉得戚延是个男人,可到这一刻戚延竟能做得像个男人。
他不明白他输在哪?
他没有害过温立璋,他已经挽回过了,是郑氏一族利用了他,郑彬羽欺骗了他。他何尝不是受害者?
他待温家没有一处不维护。
这三个月的仗里,若不是他叮嘱士兵不可伤温斯行,燕军怎会耗费在小小的鄞庆三个月。
他从来不勉强温夏,他把她当做心上不能亵渎的神明,可她为什么只看到眼前这个失败的男人?
霍止舟冰冷启唇:“盛皇一言九鼎,朕拭目以待。”
戚延一死,别说放过六千兵马,即便是六万,燕国也能攻下鄞庆。
而戚延听到霍止舟此言,抿起薄唇笑了。
盛军在说不可,激愤的将领都想拼死来保护他。
戚延统统斥退众人,解下了身上威风凛凛的金色铠甲。
坚硬的战甲被他放到草地上。
那生机勃勃的青草绿意盎然,却不知是染的哪个小兵的血,在一片猩红中吐露着绿芽。
燕军双目放光,都在大笑。
大国败落,一代帝王要在崛起的燕国铁骑下求生,那高贵的头颅将被燕国踩在脚下,这怎能不是史书上最精彩的一笔。
他们能饱眼福,这辈子都值了。
不管是将领还是小兵,都目露兴奋的凶光。
唯有盛军里那些狼狈的兵将都红起眼眶。
戚延摸出玉笛,吹响一曲离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