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长的笛音悠远而孤孑,如同他的身影。他遥遥望着霍止舟冰冷的眼眸,垂首只吹着这一段别离曲。
曲中的哀切,调子里的分别与思念,也许触动着将领,又让小兵们想起远方的父母妻儿。
所有人都能听见,黑压压的盛军都落下眼泪。
可戚延是吹给温夏的。
她却再也不会听到了。
燕军已经等得不耐烦,将领扔来一把利剑。
戚延收起玉笛:“朕不想用剑,待朕死后燕帝再取朕头颅吧。”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珠钗。
冰透的翡翠雕刻着一只娇俏的蝴蝶,金链流苏在他掌中摇曳,金光闪闪的,潋滟又漂亮。
“朕爱吾妻,愿死前得吾妻发钗陪伴。”他说完,握着尖尖的发钗朝心口刺去,丝毫未见犹豫。
鲜红的血从心口流下,浸得那玄色龙袍都暗了一团。
戚延握着掌心漂亮的蝴蝶,薄唇弯起笑意,一寸寸把钗子刺进血肉。
夜空黑云密布,呼啸的狂风疾吹,倏见一团浓烟覆来。
两军都大喊“保护皇上”,却见浓白的烟雾中袭来一团红光。
那分明是水袖般的红绸,却坚硬如铁索,凌厉而快地卷走一团黑影。
浓烟散去时,草地上只剩血迹与一支玉笛。
銮车上,霍止舟面色大变,眼眸越发狠戾,下令兵将去搜人,就地格杀。
而远处策马驶来的将领本该守在盛军出口外,却向他禀报:“臣按皇上旨意对盛国皇后放行,但她的马车却折返回盛国军营了。”
……
温夏没有在云匿与燕军的厮杀声里醒来,却醒在一声轰然的爆破声中。
她茫然四顾,不是阴曹地府,而是坚固的车壁。望见车帘外和燕军交手的云匿与盛军,她便明白了一切。
戚延骗她。
眼泪夺眶而出,她只想不顾一切回头。
守在出口处的燕军不知情况,一心只想灭掉盛军。
云匿带着士兵与之厮杀,直到一名将领赶来,得知车中是盛国皇后后,沉声喊“放行”。
霍止舟早有交代,若遇温夏,必要放她离开,不可伤她一丝一毫。
云匿带着士兵冲向马车。
可温夏钻出了车厢,握着缰绳与马鞭调转方向,驶向军营。
“皇后娘娘!”
云匿施展轻功落停在马车上,争夺温夏手中的缰绳。
“皇上命属下护送您离开!”
“我不走。”
温夏被这狂风吹得越发清醒,明白她的选择。总要再拼一拼,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认命。
“你没听到爆炸声么?我的麦粉炸了。”
“那恐是道士营帐中传来的,请您跟属下离开!”云匿躲过她的缰绳。
温夏摸向发间珠钗,想以利器威胁云匿。
可她摸了个空,一瞬间明白是戚延断了她的后路。
他清楚她总爱拿发钗抵着自己脖子。
温夏苦笑,扶着车壁站起身,疾风吹动她飘飞的裙摆:“不回营,我就跳下去。”
云匿没有办法,他也不愿戚延涉险,听温夏的话策马驶回军营。
十里的路很快,越到营地便越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正是她试验麦粉的营帐。
温夏目中狂喜:“真的爆炸了!”
可回到军营,她尚且来不及去检查麦粉为什么会爆炸,便被胡顺唤住。
胡顺跪在她身前,泪水纵横:“娘娘,您回来了。”
“皇上他……皇上为护六千兵马,以命与燕帝交换。”胡顺哭得涕泗横流,说戚延在一阵白烟里被两道红绸卷走了。
温夏呆呆地听着,从前半句的恐惧到后头的劫后余生,大悲大喜,死死捂着心口。
两道红绸……她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卫蔺元的人。
可胡顺说戚延用她的发钗刺进左边心口了,不知还能不能生还。
温夏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被云匿接住。
她死死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天幕,狂风吹得脸颊的泪一片冰凉。
她看不见模糊泪光下的一切。
从前的戚延总是丢下她。
如今的戚延还是丢下了她。
他得活着,她要找他算账的。
“我二哥呢?”
“温将军还在战场!”
戚延消失后,霍止舟暴怒,没有放过剩下的燕军。
前线又有士兵回来传报:“燕军退了!温将军与三位将军正在清点兵马。”
士兵说温斯行受了伤,且盛军被戚延所激,越发勇猛,燕帝便下令退了兵。
温夏眼眶布满红红的血丝,再也不敢露出泪意,眼底一片坚韧。
“温将军的伤可有大碍?”
士兵说温斯行没有伤到要害后,温夏不再问任何,只撑起精神钻进了新的营帐中,又试验那些小麦粉。
望着呼啸的夜风,她好像明白了原理。
她走时倒了许多面粉在地上,但没有来得及扇动,是窗口与门外的风吹动得满帐都是粉尘,才被她没来得及灭掉的烛火点燃。
云匿与几名跟随她的士兵都随着她做这事,但个个满脸凝重,不太相信麦粉可以有火.药般爆炸的威力。
小小的营帐布满了粉尘,都看不见各自人影。
都安排好了温夏冲出营帐,头发全都白了,摘下捂着口鼻的长巾。
所有人都退到了远处,士兵点燃箭头上的火棉,拉弓射出。
砰!
夜幕炸出一声巨响,映出一片火光。
震撼的威力掀翻了附近数座营帐,漫天火光与浓烟冲上天幕。
温夏喜极而泣,奔跑向议政大营:“召集众位将领来听令!”
议政大营中,温夏端坐在戚延的太师椅上。
她皮肤白皙,生得娇美柔婉,根本不像施加威信的尊位者。可她目光坚韧清冷,满头乌发复满白白的麦粉,似经历了一场冷酷霜雪。
望着大盛的舆图,温夏说着她的计划。
戚延前几日败在左堡峰,一切便从这里开始。
此地山峦起伏,中间是一片狭长的盆地,前设大盛之前的军营,后有燕国来攻时设下的营地。
只要在两座营帐之间布下麦粉的陷阱,引燕军入内。
两地爆炸时,巨大的冲击会震撼山石,盛军先占领高地,攻下燕军的机会便更大。
几名将领都觉得可行。
温夏道:“此计需要两千兵马,有去无回。”
“交给臣等!”几名将领郑重说道,都请安退了出去。
帐中安静下来,温斯行杵着拐杖,手臂也全是伤。
他想安慰温夏,微张的唇却久久才说出一句:“皇上会活着。”
“他求燕帝时,他想以他的命换将士活着时,夏夏,我好像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温立璋便是以己死换兵将生。
温斯行问:“带走皇上的是谁?”
温夏到这一刻才敢流露出害怕的情绪,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他师父的人。二哥哥,他会死吗?”
她埋在温斯行胸膛哽咽地哭着。
此计温夏准备在第二日再进行。
今夜,整座营地格外太平,没有号角声传来,可也冷冷清清,少了无数士兵的人影。
温夏躺在床榻上,却不敢合眼,只想等到戚延生还。
她蜷在衾被里,打湿了一片软枕。
温夏却在第二日听到不算好的消息。
宋景平来到了军营,说救走戚延的人他根本不知道。
卫蔺元并未派弟子来帮助戚延。
他去岁为了救戚延耗损了半生内力,如今都在闭关,也是在前些时日接到戚延的信后,才让宋景平过来帮忙。
温夏很是担忧,宋景平问:“皇上他在江湖中有朋友?”
温夏微怔,她根本不清楚:“皇上招揽江湖道士时,有露出过他以前江湖中的名号。”
“这便是了。”宋景平道:“江湖侠士都仗义,皇后不必担心他安危,燕军逼得这么紧,他如今不在军营更好。”
只是宋景平带来的道士进不来,外头有许多燕军巡守。
温夏如今不需要道士了,他们的计若能成,则可驱退燕军,等援军到来。
若不成,那这鄞庆该也是她最后的归属了吧。
她谢过了宋景平与卫蔺元的好意,送别宋景平离去,开始了今日的计。
军营之中透出消息,说戚延已被高手所救。
温夏坐在马车上冲出营地,燕军遵守霍止舟的命令没有阻拦。
她的马车在城郊兜兜转转,几次驶向各条偏僻的道路,却警惕着燕军而折返,最终回到军营。
霍止舟敢放她离开,她身后必有燕军的跟踪。
而霍止舟只要听到她想走的每一条道路后,在舆图上一看便知她想去的是左堡峰。
今日又是一个阴云天,酉时,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细雨。
盛军“悄悄”离营,都驶向左堡峰。
温夏坐在议政大营,看天幕被黑夜笼罩,强打精神用着饭菜,内心担忧霍止舟会不会上当,担忧这雨不要下大。
她终于在夜幕时分听到好消息,大批的燕军冲向左堡峰了!
前线眼探传话,目测燕军足有两万人之多。
戚延向霍止舟求死又没有死成,当着霍止舟的面被人救走,霍止舟不可能再放过戚延。
燕军正攻着乌卢,霍止舟这三个月耗损在鄞庆上,也损失了数万兵马与巨大财力。
若此计成,温夏猜测他不会再耗在鄞庆,需得留住兵力去攻乌卢。
那他下一步如何走?
应该是通过瓦底南城关打通燕国与乌卢的道路。
他或许会提出要大盛助他。
那大盛也不能没有条件。
温夏竟想着这么长远的东西,她都不知她这些判定对不对,一切都得基于今夜的计成功。
望着跳跃的烛火,温夏撑到快坐不住,时间漫长地流逝,两个时辰煎熬地过去。
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至少盛军还在战斗中。
陈澜激动的嗓音从远处传来,打破这夜幕。
温夏冲出大营,夜色下奔跑的陈澜腿还瘸着,也是今日才从病中恢复过来。
他大喝:“我军胜了!燕军大败!”
“皇后娘娘,我们真的胜了哈哈哈!”
今夜的兵马分成三路,一路早在昨夜便带着作战用的麦粉前去左堡峰,一路在清晨便布守在山峰高地,最后一路有去无回的两千兵马在酉时装作去保护戚延,引诱燕军去了左堡峰。
两万兵马与两千盛军厮杀在崖峰底下,前后路口的营帐中布满了陷阱。
几座营帐里的麦粉爆炸时,两军中离得最近的士兵都成片倒下。
而这样的粉尘爆炸最恐怖的是第二次的威力。
巨大的气流震动四周山壁,陈澜说整整一片山崩地裂。与温夏最先预想的完全不同,她以为只会炸毁出入口,堵死燕军的退路。
温夏虽然用此计胜了,可却不明白二次爆炸的威力从何而来。
大概还是风?
也是回流而来的空气?
她喜极而泣,久久说不出话来,抑制住情绪才急迫问:“我军伤亡多少?”
“山峰下的两千士兵英勇战死,占据高地的弓箭手不知这般强的余威,死伤约过五百。温将军也受了伤,但他应该不算重伤,被燕军请去谈判了。”
霍止舟今日并未亲征,在营地得闻此讯,震撼之余自然会惧怕大盛的武器。
温斯行在半个时辰后回到营地。
议政大营中也候着五名将领,他们各个挂彩,还在大笑谈论不知道爆炸的威力那么大,在高地上险些都没有撤走。可笑着笑着,他们在温夏沉稳而悲悯的注视里也敛下了笑,为那明知有去无回、还争先抢着要去的二千士兵。
不过所有人看向温夏的眼神全都变了。
那种对尊位者,甚至是神明的敬畏与钦佩,让他们深深折服于眼前看似娇滴滴的年轻皇后。
温斯行道:“燕帝请皇后娘娘明日前去谈判,他不攻了。”
温夏如释重负,整颗心脏都从悬空里放下。
……
翌日清晨,天际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可天光总会让人心生希望。
大盛军营中仅剩的两千余名士兵脸上个个挂着哭与笑,五百人护送温夏前去两地间的百里亭。
竹亭简陋,伫立在这青色的烟雨中。
温夏从戚延的銮车上下来,穿进细雨步入亭中。
霍止舟身着一袭明黄的龙袍,明艳的颜色却没有照亮他眼底哀沉的寂色。
他的眼眸波澜不惊,从温夏平静的脸颊停留,又似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说:“只有你来,昨日是计对不对?”
温夏很是平静地端坐:“妾身的夫君在军营养伤。”
“左堡峰下,盛军用的是什么武器?”
“这是我军的机密,恕妾身不能奉告。”
霍止舟没有逼问她。
擎丘摆放好的长案上放着精致的匣盒,霍止舟安静地打开。
浓郁的醇厚奶香掺着亭外雨水的气息浸入鼻端,温夏看见那是一块乳酪栗子糕。
霍止舟骨节匀称的手指取出,能看见瓷碟中那一层层夹着乳酪与果肉的栗子糕。
他推到温夏身前。
温夏望着他,目光很是清冷,哪怕会有往昔北地青春稚嫩的岁月在眼前闪过,可将她拉回现实的是那些成堆的尸体。
今日清晨,大盛军营中的两千余名士兵有五百人来护送她,剩下的都出去寻找昔日战友,挖万人尸坑,将他们一一埋葬。
他们之间,不该再存在这软糯香甜的栗子糕。
霍止舟的眼底央着最后一丝祈求,可都一点点湮没在温夏清冷的目光里。
他终于如一个智勇双全,极善谋略的帝王,正色地提他的要求。
“朕可以命燕军退还鄞庆,但盛国需答应助燕国攻下瓦底的南枝城。”
在温夏的预料之中,可她并没有即刻点头:“除此之外呢?”
“我燕国本可以走鄞庆拓展版图,但如今却需跨越瓦底去占乌卢。盛国需赔付我军黄金一千万两,粮草三百万石。”
温夏沉着心间的怒意。
给出这些便是让大盛倒退至少两年。
“燕帝这是议和,还是想挑起两军战火?”
“你不同意。”霍止舟说:“那你将它吃了,我就不要了。”
短暂的错愕停在温夏脸上。
霍止舟只凝望她。
温夏红唇微张,不再问是不是当真,拿起案上的乳酪栗子糕送进口中。
她的吃相一向优雅而细致,可在这一刻却快得几口便咽完。
霍止舟笑了。
这笑很轻很浅,恍惚还像那个叫十九,或者是温斯和的人。
可龙袍加身,江山子民系于肩上,他很快便恢复那个运筹帷幄的年轻帝王:“落印吧。”
擎丘呈上他事先拟好的盟书。
温夏看完那些条约,竟一时不知方才他提的要求到底是真想要财帛,还是只为了逼她吃下栗子糕。
她放下盟书:“燕帝有要求,我也有。”
“燕帝伤我鄞庆,违背之前休战盟约,为表燕国诚意,请燕帝在盟书中加上‘百年不犯我大盛疆土’一条。”
霍止舟望着她许久,接过擎丘递来的笔加上此条。
他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温夏道:“两国征战已久,会拖国力,又都有乌卢这个部落。希望你我两国能开启边关国门,互市交易,为两国商贸运转让步,也让百姓多一门生计。”
霍止舟把这条加了进去。
温夏逐字看完,落下了戚延的帝王玉玺,与霍止舟互换了盟书。
她起身施了一礼,正要擡首转身,霍止舟唤住她。
“我这里很痛。”他按着旧疾处:“夏夏可不可以再抱一抱我?”
温夏淡淡的目光从他祈求的脸上掠过,转身踏出竹亭,坐上戚延的銮车。
天色烟雨朦胧,飘飞的细雨如千万缕情丝,丝丝坠在满地泥泞中。
霍止舟久久立在风雨中,高高在上的龙袍翻飞着,却似一个孤家寡人。
……
盟约一定,燕军便已拔营退出鄞庆,在燕国南关城等候盛军。
五日后,赶来的援军穿过鄞庆,前去与燕军汇合,助燕军攻打瓦底南枝城。
温斯行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唯有腿还需杵着拐杖。
温夏依旧等在鄞庆的营地里,温斯行劝她回北地,她没有答应。
派出去寻找戚延的队伍都没有带回有效的消息。
温夏不知戚延身在何处,云匿轻功那么好,出去寻了他好几日都没一丁点线索。
十日过后,梁鹤鸣与阮思栋也赶来了。
之前便是梁鹤鸣为戚延接江湖那些挑战帖,他也挨着江湖中打探,跑了三座城都没有戚延的消息。
入夜,营地的天空缀满星月,点点星辰闪烁,没有战火的夜格外静谧。
温夏坐在那棵榆树下。
长案上置着酒盏,杯中只有极淡的清酒。
她饮了一杯,想再倒时被白蔻与香砂劝住。
她们二人是前日才赶来的,奉太后之命来请她回去,可温夏还是想再等一等。
温斯行杵着拐杖坐到她案前,陪她喝着这不会醉人的淡酒,和她像在北地那样赏着山野星月。
从前这样的时光是他们温家兄妹五人的,而今一切都不复了,她也只想等到戚延。
温斯行聊着聊着,说到担心她的温斯来,说到戚延。
“老三信中说,皇上在乌卢时就像现在这样,一点没拿捏架子,会顾着小兵小将。他保护当地的村民就算了,还不许盛军去馋人家的牛羊。他的确是变了。”
从那个恣意暴戾的帝王,变作守卫山河的大丈夫。
“夏夏,若是我们等不到皇上呢?”
虽然这样问很残酷,可温斯行还是不愿温夏一味地沉溺。
温夏托着腮眺望远方的星空:“应该可以等到吧。”
“他一直都命大,在郯城关的军营时,他将我从乌卢救出来就差点残废了,连坐也坐不起来。太医与卫先生都说要看他的造化,他就真的挺过来了。”
“他如今应该受伤严重,是爬不起来或者动弹不了那种,所以才会不来见我。”
温斯行不再提最糟糕的情况,只道:“二哥陪你一起等。”
温夏很是愧疚。
温斯行应该回北地将军府去好好养腿,伤筋动骨最是大意不得。
温斯行问:“你还恨皇上么?”
“嗯,还有一点恨。”
恨他用假酒骗她。
还有她都没来得及把那些小折磨施还给他,他若就这样不回来了,她就真的会恨了。
如今的营地很是空旷,撤走不少营帐,也没有那么多士兵,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温夏被温斯行送回帅营。
瓦底南枝的战报每日都会传来,今夜又送到她手上,温夏躺在床榻上看完。
盛燕两军联合,霍止舟攻下小小的南枝是早晚的事,每日的军报也都没有异常,燕军未再为难盛军,两军都相安无事。
温夏一直等着。
等到日升月落,等到花开花败。
等到燕军跟瓦底谈判了,盛军要班师回朝了。
她还是没有等到戚延的消息。
太后再次来了信件,这一次却是懿旨,要她回朝或是回北地,别守在这荒凉的地方。
夜晚,温夏望着头顶寂寥的夜空,明月将圆未圆,情意将满未满。
胡顺候在她身后,瞧夜风吹拂她乌发与单薄裙衫,不忍地唤道:“皇后娘娘,您就离开此地,换个舒服的地方等皇上吧。”
“皇上一日未归,朝中一日便是乱的,您回去了朝堂便不会乱了。”
戚延消失的消息至今都被隐瞒着。
朝堂上只知他伤势严重,留在了北地养伤,还无法经受颠簸。
温夏转身回到帅营,架上横呈着戚延的佩剑,他那日丢下心爱的剑与铠甲后,士兵在战乱中不顾一切将它们捡回来了。
白皙的手指抚过戚延握过的剑柄,温夏闭上眼,让泪流尽。
“收拾行装,明日回京。”
……
六月晴空万里,天光破开云层,万束金光渡着这阡陌江山。
回程的队伍由五千兵马护送,戚延的銮驾中躺着代替病中帝王的云匿。
温夏端坐在宽大的车厢里,频频回首去看身后空无一人的道路。
香砂叹道:“娘娘,皇上会平安无事的。”
躺在后面隔间,闻车中幽香的云匿翘着腿,嘴里懒懒叼一根冰糖葫芦,也想开口安慰,但碍于君臣之礼避着嫌。
要伪装好戚延仍在病中,而不是消失了,他这一路都穿着龙袍装着戚延。本就是常日练拳脚的人,连续两日装个病人,已经躺得浑身不舒服了。
但也有好处啊。
身为皇后娘娘的颜粉,如今的云匿不仅可以每日都看到皇后娘娘,还能同皇后娘娘一个车厢。皇后这两次小憩时,他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都开心。
他把皇后守得这么好,皇上回来该奖励他吧?
最好赶紧让他当回从前的暗卫,他都好久没有看过两人手牵手了。从前在暗处瞧着两人牵手拥抱,还怪养眼的,像休沐去城中看皮影戏一样,但皮影戏哪有真人版好看。
香砂的脑袋探进隔间,睨了眼翘着腿的云匿:“把腿放下,若被人撞见怎么办?”
云匿冷嗤一声,懒得搭理。
队伍全是自己人,谁敢来闯帝王的銮驾?
香砂朝温夏告状:“娘娘,云匿装也装不像,还吃糖葫芦,啃得到处都是。”
“我自幼被亲娘丢到大街上,没吃过几回这玩意儿,我只是沾到嘴巴上了,哪里啃得到处都是,碍你什么事?”
香砂只是想找些话头让不开心的温夏别去胡思乱想,哪知云匿却和她吵嘴。
白蔻:“好了,让娘娘清净清净。”
温夏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这时问云匿:“你自小被丢弃,又是如何做了皇上的暗卫?”
“属下被丢到武馆门口,被师父收养,也是阴差阳错吧。皇上当初选属下时盯着属下多看了几眼,说属下同他一样英俊,选过来看看属下长大后和他比谁更俊。”
温夏失笑。
她几日都没什么开心的事,如今倒是露出久违的笑意。
隔间的云匿听着她的笑声,也露出笑来。
香砂又探头去看他,瞧着他惬意咬糖葫芦,哼一声:“瞧你这德行,也不怕噎到。”
她话音刚落,銮驾倏然一阵急刹的抖动,云匿果然被一下子滚进喉间的糖葫芦噎住。
而马车外传来陈澜激动的声音,和山呼的万岁声。
“皇上万岁万万岁!”
温夏呆住,猛地起身冲出銮驾。
艳阳之下策马而来的身影挺拔威武,穿着一身熟悉的玄衫。
他的眉眼随着距离越来越清晰,翻身跳下马背,挺拔身躯冲向她。
温夏笑了起来,眼眶一片湿热,也不顾一切朝他跑去。
越来越近的戚延眉眼生着笑意,那薄唇却有几分苍白,却并不影响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温夏张开双臂,以为要抱到戚延时,却见他轰然栽在了她脚下。
他整个人都跪在她身前,但顾不得双膝磕在碎石上的痛,紧紧抱住她双腿。
这是什么抱法啊?
温夏蹲下身,紧紧埋在他胸膛。
热泪汹涌而下,她却不想哭,擡起头去看他的脸,去看他心口的伤。
衣襟拨开,心口那里有清晰的疤,带着新生嫩肉的粉色。她又哭又笑,紧紧望着戚延。
“我回来了。”
“夏夏,我回来得太晚了。”
温夏流着眼泪:“是太晚了,我都不想等你了。”
戚延紧紧抱住温夏,他醒来也不过只在六日前。
被惑影救走后他就昏迷不醒,惑影便是从前同他在青州比武的青衣剑客,也是杀了达胥那名剑客。
冥冥之中,不知该说注定还是巧合。
惑影从乌卢来到北地比武,在戚延需要道士制作火.药,抛出龙隐散仙的名号时,惑影便寻来了,同他的爱侣救下了他。
戚延高热时睡过寒冰床,低温得快死掉时又睡过火床。
惑影明明不该耗费内力救他,却欣赏他是个好皇帝,整日抱着他去寻江湖名医,费尽心思医治他。
若那钗子再深一点,戚延便不可能再回来了。
温夏问着戚延这些时日都在哪里,戚延看了眼跪满长道的士兵:“回车上说。”
他起不了身,扫向陈澜。
陈澜眼含高兴的热泪来搀扶他,哪怕两个月没有再见,也不会丢下这默契的君臣眼神。
戚延伤势未愈,是不顾惑影阻拦,强行要回来的。
他回头望着远处马背上的惑影与他的爱侣,比出一个仗义的手势。
温夏顺着戚延视线,远眺见一袭青衫与耀眼的朱裙,朝他们深深地扶身行去礼。
二人策马消失在远方。
戚延被陈澜搀扶上銮驾。
宽大的銮驾中只有他们二人,温夏这才伏在戚延肩头哭泣,这一刻再也止不住眼泪与那些日以继夜的担忧。
戚延刚启唇,便见云匿的脑袋从后头探出来。
“皇上回来了!”
“您让让,属下这就出去。”
温夏一愣,红了脸偏过头。
戚延冷睨着云匿一身龙袍,无比清楚云匿喜欢看温夏的脸那点小心思。
“滚进去,龙袍脱下来。”
云匿飞快把龙袍换下,小心翼翼请戚延侧身让他出去,飞快消失在銮驾中。
戚延重新拥住温夏。
温夏不再哭了,泪眼中水光盈澈,只紧紧望他。
戚延扣着她腰肢,俯身狠狠亲吻她娇红的唇。
他只想把欠下的一切都还给温夏,哪怕用性命,用他能给的一切。
车壁不便靠着,温夏担忧戚延的伤势,从这亲吻中透出脸微微喘息,揪着他衣襟道:“你还有伤,先去里头躺着吧。”
戚延抱着温夏进了里头的隔间。
素来布置得干净雅致的案几上,全是被吃过半块的各种点心,只剩半个的糖葫芦。
瞧着这是云匿的杰作,戚延眼睛都快冒绿火。
他当然知道云匿是为了伴作他才不得已而为,可心中的酸意和怒火就是不舒服。
温夏却没有在意,让他靠坐在软塌上。
“你这些时日都是怎么过来的?”
戚延一五一十说着,昏睡不醒的他根本体会不了旁人照顾他时的生死一线,惊心动魄。
可温夏会心疼地红起眼眶,他体会不了别人的心情,却知道温夏的心意。
他将她带到怀里,温夏却不敢碰到他的伤口,撑在他身上不敢挨近。
戚延擦拭她湿漉漉的眼尾:“夏夏好厉害。”
她的事他都听到了,二千兵马战胜燕国两万兵马,她比他还要厉害。
“我是个失败的皇帝,也不是一个护你衣鬓无尘的丈夫。可我想从今以后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当让你满意的丈夫。”
温夏抿起红唇,躺在他身侧。
戚延揽过她肩膀,不停亲吻她额头,温夏说:“你最后还是骗了我。”
戚延目中有愧。
“如果有下次,你不可以再骗我。”
“不会有下次了。”
“我在梦里看见你给我跳那一支舞,梦里干干净净的,很美很美。”
温夏只靠在他肩头,任他摩挲着她五指。
谁都不愿打破这份安静,他们从来没有这样默契与静谧过。
直到温夏问起:“我同燕帝拟的盟书你都知道吗,可会怪我出兵助他去打南枝城?”
“不会,那已是大盛最好的局面。”
为今之计,戚延需得重振大盛,补足兵力,提高军备武器。经过如今种种,他不可能再做从前那个不务朝政的暴君。
山河无恙,他才能保护温夏。
怀中温香馥郁,戚延宽阔的身躯罩住温夏,灼热的吻不愿停,直到看见那朵绽放的玉兰花。
温夏圈着他脖颈,轻喘的呼吸湿热而娇媚,她有些欲言又止,最终红着娇靥道:“我同他……没有做过。”
戚延眸光一凛,剧烈的欢喜倾覆双眸。可他的高兴并非来自于介意,他只是高兴她的全部都是他的了,高兴她的真心话。
他狠狠嘬了一口温夏的脸颊,忽然又很是黯然,因为他如今还太糟糕的身体。
“夏夏,今后没有人能让你再受委屈了,包括我。”
“哦。”
“你怎么这般淡然?”
温夏:“那你想要我如何回应你?”
“我很后悔。”戚延紧握着她五指,深望她的眼睛:“我想永远对你好下去。”
温夏搂着他脖子,藏着那些愉悦的笑意,低柔的嗓音清清冷冷:“我没有忘记以前呢,我记着仇呢。”
“戚延,你得好起来,让我讨回公道。”
颠簸的行路改为了水路。
夜晚江风宁静,偌大的隔扇门前,温夏与戚延依偎着坐在宁静的船舱。
案上玉瓶中插着清雅盛放的白兰花,花香弥漫的船舱内,陈设皆如雅致的房间。
他们透过窗户远眺碎金般闪烁的水光,望着头顶的明月。
不像鄞庆的残缺,那是澄澈美好的满月。
是温夏与戚延共同守到的圆月。
……
建始九年,盛国皇后以六千余兵引燕军入左堡峰,大胜燕军,夺回鄞庆。同年,盛皇病重,得皇后照顾痊愈。
同年八月,盛皇写下罪己诏,深陈既往之悔,愧于民与皇后。
京都的街头挤满人,都瞧着那罪己诏纷纷议论。
战事之中,百姓早已见证过御驾亲征、又不顾性命去救回皇后的皇帝,对这罪己诏都纷纷赞赏。
也有人说那完全不是对子民的忏愧,满篇都是书写皇帝如何愧对皇后,如何请百姓监督做证,是讨好又偏宠皇后罢了。
有知情人还悄悄透露,那皇宫里头有一座奢美到极端的翡翠宫殿,是皇帝专为讨好皇后打造的!铺张极了!
街头摆摊的商贩说:“铺张怎么了?皇后是吃你家小麦了?”
“那皇后吃过你家小麦?”
“对啊,皇后娘娘就是吃过。我们从栗峰而来,从郯城关而来!皇后娘娘陪我们种下小麦,亲自吃过我家麦粮!”
有人追问摆摊的夫妻,皇后娘娘是不是如同传言中的美。
那妇女笑着,专注回想的样子还有些走神,在那么多期待的视线中又很是得意。
“当然漂亮,那是仙女下凡的好看,娘娘的心也同她的脸一样好。”
京都的街头行人如织,来往车马商队有乌卢的、燕国的,甚至还有被燕国收入疆土的南枝城的。
这一派繁华,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倾心筑下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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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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