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冬儿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她按照李斯事先的提点，将七分真话与三分刻意的美化糅合在一起，缓缓道来。

“回太后，李府的规矩，并非苛待之严，而是分明之严。”

“哦？”赵姬的眉梢微微挑起，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冬儿身上，带了几分兴味。

“府内众人，无论主母、夫人，亦或奴婢仆役，皆各司其职，权责分明。”

冬儿的声音清脆而有条理，“李军正曾立下家规，府内之事，非犯谋逆、背主等大错，不得行体罚。他说，人的手脚是用来做事的，不是用来挨打的；人的尊严，是用来激励的，不是用来践踏的。”

赵姬拨弄玉如意的手指微微一顿。在她的世界里，奴婢的性命如同草芥，打骂更是家常便饭，李斯这种说法，闻所未闻。

冬儿察言观色，继续说道：“府中几位夫人，也并非寻常后宅妇人。纪夫人温婉贤淑，执掌内院中馈，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张夫人则精明干练，掌管着府外的酒坊生意和田产，账目流水无一不精；那位魏姑娘，更是做得一手好文书，常为军正整理卷宗。”

这番话，七分是实情，三分是拔高。李斯确实善于利用每个人的长处，但府内绝非如此和谐的完美分工，可经冬儿这般一说，李府仿佛成了一个微缩的朝堂，而这些女子，竟都成了不可或缺的“臣子”，拥有自己的“权柄”和价值。

赵姬彻底被吸引了，她甚至微微坐直了身子，追问道：“那……他待你们这些女子，当真如此？”

“是。”冬儿的回答斩钉截铁，“军正曾言，‘治家如治国，人尽其才，则家兴国盛’。他尊重每一位夫人，甚至鼓励我们这些婢女识字、学算术，他说女子并非只能困于内宅，若能有一技之长，亦能自立于世。府里若有姐妹犯错，也是先问缘由，再依规处置，赏罚分明，令人心服口服。”

说到这里，冬儿微微抬头，眼中似乎闪烁着一丝真诚的光芒：“在李府，奴婢虽是奴婢，却感觉自己……更像一个‘人’。”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根绣花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入了赵姬的心底。

她，赵姬，大秦的太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可她何曾感觉自己像一个“人”？

她先是吕不韦的玩物与筹码，被送给子楚；后来成为王后、太后，看似权倾朝野，却不过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棋盘。

她身处的甘泉宫，是天下最华丽的牢笼。所有人对她，或敬畏，或谄媚，或利用，却唯独没有李斯府中那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在李斯府中，女人可以是主母，可以是商人，可以是谋士，可以是有尊严的匠人……她们因为自己的才能和价值而被需要。

而在她的甘泉宫，女人只有一个身份——太后。一个被供奉起来，却失去了自我的符号。

赵姬看着殿内精美的雕梁画栋，抚摸着手中冰冷温润的玉如意，再华贵的器物也填补不了内心的荒芜。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竟不如李斯那一座小小的府邸来得有生气，有温度。

她活得，甚至不如李斯的几个女人，甚至……不如眼前这个卑微的婢女。

一丝浓烈而苦涩的羡慕，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呵……”赵姬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重新慵懒地靠回软榻，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落寞。

“规矩森严……倒真是好规矩。”

她挥了挥手，示意冬儿可以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