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兴味浮掠过盛轼的眉庭,他故作讶然,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指环,好整以暇道:“太子妃不是在寝殿内休憩么?怎的跑去冰场上了?”
姜初雪自然也深晓太子在明知故问,因为是一场早已双方相知的戏码,但为了太子妃的颜面,要继续演绎下去。
姜初雪盈盈行了一礼,“太子可知晓过了子夜,是您的二十八岁生辰?”
顿了顿,且道:“太子妃是在故意装病,偷偷跑去冰场上,筹备了一整夜的生辰礼物给您。”
雪落得这样大,空气里结成一片极淡的乳白雾凇,皇廷各处的殿宇,皆是一派银装素裹,天地之间,只余下了万里雪飘,和朔风呼嚎。
子夜过后,是宫门已然是落了匙,人籁俱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上时,盛轼只能听到雪粒刮蹭过衣料的窸窣声。
在姜初雪的率引之下,盛轼三步并作两步,阔步行至冰场之上。
隔着数丈之外的距离,他看到了盘踞在庞大冰面之上的一条巨龙。
只一眼,盛轼悉身怔愣住。
冰龙通体剔透洁白,龙须飘摇,修长健硕的龙身若飞若扬,皎洁的月色洒照而下,衬出了一份气吞山河的独特流韵。
随着步履越走越相近,盛轼逐渐看清了冰龙的神态。
它垂着眼,是一种俯瞰苍生的悲悯姿态,除了这一份悲悯,他的仪姿遗世而独立,清冷而金贵。
一眼万年,不过如是。
盛轼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心中有一小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盛轼想问一声“她在哪”,似乎为了响应他心中的问题,下一息,冰龙背后响起一阵嬉笑声。
少女的笑声,在宁谧的夜色里,如环佩叮咚,点点滴滴地流淌在听者心尖尖儿,一径地流入心河的深邃处。
盛轼眉梢一动,从冰龙的正面绕到背后,发现那嬉笑声跟着挪动了对面。
沈春芜是在跟他玩捉迷藏?
盛轼薄唇抿出了一条细线,唇角勾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追了对方几个回合,然后快步绕了回去。
赶巧,沈春芜正想躲,后背就撞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鼻腔之间,浸入了一片好闻的月桂梅香。
沈春芜想要躲,谁料想,胸口前横过来两条劲韧结实的胳膊,盛轼将她牢牢地锢在怀中,教她丝毫动弹不得。
周遭的人会心一笑,相继退了下去,将足够的空间留给了太子和太子妃。
盛轼第一时间掬起沈春芜的手。
小姑娘的手通红,原是修长洁白的指节,积累了不少薄薄的茧,还有一些冷白的淤青。
盛轼心疼,一晌将她的手捂在大掌里,一晌埋抵在她得到颈窝里,哑声问她疼不疼,累不累。
男子的身躯是个大暖炉,沈春芜甫一贴近前去,整个凉丝丝的身子,一下子都热了。
沈春芜没有正面回禀他,垂着眼,道:“喜欢这份礼物吗?”
盛轼看到了她红得几乎能跌出血来的耳根,这一抹粉殷殷的晕色,恍若一抹火烧云,从耳廓朝下蔓延,逐渐染红了她纤细脖颈。
盛轼眸色黯沉如水,嘴唇贴着她的耳根:“喜欢,很喜欢。”
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沈春芜开始给他分享自己的创造理念了:“听舅父说,化龙要历经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就将代表三重境界的意象都融入了进去——”
盛轼很专注地听她说,并且也在冰雕之上觅寻这三重意象。
很快地,他就寻到了。
具体的龙身,代表见自己;下垂的视线,代表见天地;无限贴近冰面,代表见众生。
芸芸众生,就生活在这大地上,龙不能总是漂浮在云雾之上,要落脚于实际民生。
盛轼看着这一头冰雕龙,鼻腔忍不住浸染了一丝凉丝丝的水汽。
他很少会获得正面反馈与正向认可,从小到大,从母妃和父皇那里,他得到都是打压和否定。
母妃让他韬光养晦,父皇让他压抑感情,时而久之,他也变成了一个缺乏同理心、难以共情、冷血无情的人,难以去学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爱这样东西,对他而言,早已成为了一种憧憬和奢侈。
直至眼前人,给了他这一份极其奢侈的东西。
娇弱的身子骨,罩着一席红色氅衣,像极了在雪白绢布上盛放的傲梅,拣尽寒枝不肯栖,馥郁芬芳自酷寒来。
如此蓬勃,如此张扬,如此盎然,如此让人心颤。
沈春芜说着说着,见盛轼没啥反应,以为他没再听,下意识侧过脖颈,朝他望去。
只一眼,她整个人都愣住。
随后,一只宽厚的大掌牢牢实实地捂住她的眼,不允许她继续窥探他似的。
沈春芜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也阻挡不了她的嘴:“盛轼,你在哭?”
盛轼没说话,不置一词。
空气里只剩下闷沉的吸气声。
虽然对方已经极力在克制了,在沈春芜还是将那一阵低低的泣声,听得一清二楚。
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沈春芜显然不可置信,还想继续说什么,紧接着,她的嘴也被狠狠堵住了。
沈春芜:“……唔!”
盛轼右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偏过首,逐步加深了这个吻。
冰凉的吐息,却烫了她的舌尖,一时间,心律乱得毫无秩序。
世界为之失声,整一片天地,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
沈春芜的手抵在盛轼的心口处,扑腾——扑腾——扑腾——,她能明晰地听到盛轼的心跳声。
声如擂鼓,男人的心跳声穿过衣物,传达至她的掌心腹地,继而渗透骨髓,蔓延至心脉肺腑。
沈春芜尝试性地伸出手,揩了揩盛轼的眼角,哪怕他藏得再好,她亦是能够觉知到,掌心里的濡湿泪渍。
在她的认知里,盛轼不是一个情绪外露之人,恰恰相反,他藏得很深,一般情况下,他的情绪都是很稳的。
除非是心思极细腻之人,才会从一些情绪里感受到细微的差异。
所以……
第一次见到他哭,沈春芜颇为震愕。
若是李理、刀九、奔月他们见到,大抵也会觉得是金乌打西边出来了。
似乎获悉了她的内心想法,盛轼跟她咬耳珠:“不许告诉任何人。”
“好好好,”沈春芜起了玩心,刮了刮他的鼻梁,“大乖。”
她和盛轼共同养了一只白猫,名曰小乖。
小乖这个名字是沈春芜给取的,当时盛轼还跟小乖吃起了醋,吩咐沈春芜也要取一个“爱称”给他。
沈春芜对他取了个名字叫“大乖”。
盛轼挑了挑眉,指头轻轻敲着她的额庭:“我叫大乖,那你是大春。”
沈春芜:“……”
听罢,顿时恼得要捶他。
接下来,却被他打横抱起,抵在冰龙身上亲吻。
他心中思量着沈春芜的生辰,是在开春的时候,也就是新岁过去,等将渤海国荡平,他就开始为她筹备生辰宴。
此时此刻,沈春芜的心脏,似乎成了千万只蝴蝶的巢xue,它们忽上忽下,横冲直撞,几乎要撞破胸腔。
盛轼呼吸滞涩,喉咙也干燥。
她的眼睫轻轻扫过他的干燥掌心,就跟蝴蝶的羽翼轻触花瓣的瞬间。
有什么濡湿的情绪,喷薄欲出,庶几要从胸腔里顶出来。
夜色朝着深处走去,冰场之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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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戚巍冷眼旁观这一切,又幽幽地乜斜了奔月和刀九一眼,摆摆手道:“去去去,一边去,大人办事,小破孩别看。”
奔月和刀九不解地看着他,面面相觑,一阵无言,一个十八,一个二十,算哪个锤子的小破孩?
奔月挺了挺腰杆子:“我已经老大不小了,算个啥小孩?”
戚巍叼着根枯叶,嘁了声,转向刀九:“在你面前,她是小孩么?”
刀九那一张面瘫脸,微微出现一丝松动,淡淡看了奔月一眼,视线不紧不慢地收回:“不是,她是姑娘。”
戚巍:“谁家的姑娘?”
刀九唇线绷紧,不说话了。
戚巍:“谁家的都可以?”
刀九:“不可以。”
戚巍嫌弃对方是个完全不开窍的闷葫芦,好没意思。
但这番听话,听在奔月耳中,就很不对劲了。
奔月呆滞地看了刀九一眼,然后面红耳赤,蹭的起身:“我不当谁家的姑娘,我只能是我自己!”
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
戚巍在身后叮嘱她:“盯着金勒木,他今夜必有动静。”
刀九听罢,心神一凛,也跟着起身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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