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了一个例子:“诸如天大寒,有人脱下大氅给你穿上,另一人说天冷了要你多添衣,你觉得二者之间,孰更佳?”
阿尔琉思量了一番,自顾自的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我情愿选第二个。”
沈春芜好奇:“理由是什么?”
“如果是第一个,把大氅脱下来给你,那对方不就要挨着冷冻,万一受了风寒,可不得让你反过来心疼?还不如自己照顾自己,不让男人觉得我们女子总是娇气文弱。”
沈春芜微微顿住,沉默半晌,低声说:“女子可以不需要男子的保护,但并不代表女子时刻都是强悍的,男子有一些先天的优势是我们没有的,如果我们互帮互助,共度难关,岂不是双赢?事事都不是绝对的,女子可以依赖男子,男子也可以依赖女子。”
“我举这样的例子,也不是说口头表达感情无用,而是在大楚,含蓄为美,行动至上。”
阿尔琉挠了挠后颈:“……可是,如果对方默默为你付出一切,不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喜欢你啊。”
沈春芜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被喜欢的那个人肯定也能感受到的,如果最后两人未能修成正果,只能说他们有缘无分了。”
阿尔琉没有再反驳,只是憨然地笑了笑:“你们汉人,还真喜欢讲缘分这种东西,既如此,你我今夜相谈甚欢,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没等沈春芜反应过来,她阔步走上前去,一条胳膊揽住沈春芜的肩膊:“那跟我结义吧,我们成为结义姐妹,也算是相识一场。”
沈春芜:“……”
今夜的确是相谈甚欢,她已然很久没跟人这么酣畅淋漓的聊过天了,还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虽然阿尔琉跟她是完全不同的立场,但她们是同频的,甚至一些遭际都很相似。
被迫结义后,临走前,沈春芜忽然道:“你是不是夜里时常太阳xue震痛,伴随着耳鸣如蝉,夜不能眠,辗转反侧?”
此话一落,阿尔琉震骇:“你如何知晓?”
这个病灶,只有贴身女使才深晓,就连金勒木本人也不知情。
沈春芜没有回答,只道:“我现在会开一个药方子,差人去司药局抓药,你一日一剂,服用上四五日,头疾会逐渐缓和的。”
阿尔琉道:“你懂医道啊?”
沈春芜:“父亲以前是太医院的通判,我受他指导,也对医道略懂皮毛。”
阿尔琉关注的不是自己的头疾能不能治愈,而是她居然懂医道。
阿尔琉听闻了太子妃的一些事迹,今时今刻,不由对眼前这位文弱温和的女子,油然生出了一丝敬畏和仰慕。
阿尔琉道:“如果你是男儿,我肯定要娶你。”
沈春芜:“……”
这话怎么越说越荒唐了呢?
将药方子开来的时候,沈春芜还递上了另外一个方子,道:“听闻渤海国的军队染了时疫,这是治疗时疫的方子,以前用过的,现在给你,拿回去给渤海国的君主,他看后,必会用到的。”
阿尔琉从没见过如沈春芜这般傻的人,最先挑衅的一方,明明就是渤海国,她倒好,还贡献出珍贵的方子!
“就不怕那些军卒病愈后,就来犯禁攻打大楚吗?”
沈春芜垂着眼,笑了。金勒木狼子野心,死后,必然由他的长兄金喜木来继承皇位,金喜木是偏安一隅的人,没什么很大的野心,热衷儒家的仁政之道,爱民如子,也是个坚实的反战派。
大楚帮他除了金勒木这一最大的隐患,对金喜木而言,完全就是一桩好事。
再加上一个时疫方子作为赔礼,在长时间内,渤海国承了大楚的这份情谊,必不可能来犯禁。
大楚身为东方国度,就该有大国的胸怀和礼数。
阿尔琉执着药方子,完全说不出话来。
沈春芜擡起眼,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道:“百姓是无辜的,相信渤海国的君主,定会明白这一点。”
阿尔琉摘下了脖子上一样物事,塞到沈春芜的手上:“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将这传家的东西,作为谢礼送给你。”
沈春芜轻轻垂下眼,发现是一枚黑绳项链,上端系着一枚雪白色的犀牛角,触感微糙,纹理硬实,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却是显得白皙剔透,形若上古琥珀,分外好看。
沈春芜说太贵重了,阿尔琉丝毫不开心,执意帮她戴上了这一枚犀牛角项链: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参加皇家田猎夺得头筹的奖品,我射中的猎物最多,就连皇家那些儿郎们都比不过我,我一直引以为傲,这是我的荣光,如今,我觉得这一份荣光该属于你。”
这一刻,沈春芜也终于明白,阿尔琉为何会被金勒木夺为妃妾,她性情耿直爽朗,身上总有一股使不玩的劲儿,她同为女子都觉得耀眼,更遑论是个男子。
阿尔琉是一匹拴不住马缰的野马,一生都难驯,男人都想征服她。
沈春芜觉得,有这样一位结义姊妹,也不错啊。
-
翌日,渤海国使臣出发,阿尔琉扶着金勒木的棺椁启程了。
盛轼和沈春芜都在城门口,目送使臣的队伍走远,不过,队伍行至半途,阿尔琉忽然又跑了回来,冲着沈春芜就是一搂。
沈春芜受不了这等煽情,想着盛轼就在旁边看着,她面红耳赤,整一具身子都是僵硬的。
只有左半个胳膊能够勉强能动,她很轻地拍了拍阿尔琉的肩膊。
周遭所有人都不敢乱说话,默默望向盛轼。
盛轼外罩玄色大氅,内衬一席金玉带蟒纹兖服,腰束蹀躞带,暗眸微敛,薄唇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弧,端的是气定神闲,情绪晦暗莫测。
只有沈春芜感觉一片凉飕飕的寒意从尾椎股幽幽升起,等阿尔琉眷恋不舍地松开,她原以为自己能够松下一口气时,谁料想,阿尔琉转头对盛轼道:
“太子妃是世间少有的好姑娘,值得被全心全意的珍惜,若是日后太子敢封个良嫔良娣什么的,让太子妃受了委屈,我就从渤海国杀过来,将太子妃带走!”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妄自言语。
沈春芜面色红得能够滴出血来,不敢去看盛轼的面部表情,睇了阿尔琉一眼,低声道:“太子待我是极好的,你不用费心。”
阿尔琉得了准信,适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归途的马车上,车外雪气邈邈,车内大音希声,空气沉寂得只有香炉的袅袅沉水香。
盛轼坐在沈春芜的斜对面,以手支着颐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沈春芜最怕他这样的表情,盯得她整个人都不自在。
她索性不看他,好在马车内极其宽阔,她跪坐在如意卷脚梨木茶案前,一晌沏茶,一晌道:“这么看着我作甚?”
“你担忧我会纳妃封娣?”盛轼将托腮的手平放在膝头处,微微低着下颔,凤眸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他的眼神深沉而有力,将她深深地咬住,她一旦跟他对视上,便再难以挪开视线。
这个话题,注定是避不开的。
沈春芜近些时日也听到了不少风声,朝中诸多宰臣,不论哪一派系,为与盛轼交好,多次引荐自家小女与他相识,更有心急者,将女子小像争先恐后地递送东宫,给沈春芜过目,让沈春芜主张办理太子纳妾一事。
当时雪姨发了一通脾气,吩咐那些宦官不准再将小像往东宫里送了,当东宫是婚介所吗。
从此往后,就再没有人敢送小像入东宫,但闲言碎语还是不少,说太子妃跟太子成婚一年有余,那肚子里竟是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楚帝膝下子嗣福薄,纵使后宫有三千佳丽,土壤肥沃得很,但是楚帝龙体欠恙,无力耕耘,年年颗粒无收,这可极坏了御史台,他们开始将重心落在了太子身上,祈盼他能为皇室开枝散叶。
说句实在话,沈春芜并不关心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也不去问盛轼是什么态度。
等盛轼主动问起,她才会表态。
原以为还要再等一些时日,没料想他这么快就问了起来。
沈春芜也没有马上表态,只道:“我想听听夫君是如何想的。”
盛轼看着女郎笔挺的脊梁,她坐得离他有些远,看起来有些疏离,他含笑道:“离我这么远作甚?”
说着,拍了拍身侧位置:“坐过来。”
沈春芜没动,也不响,袅袅茶香遮掩在两人之间,盛轼蓦觉那距离又远了一些,他低叹一声,主动起身,坐到了沈春芜身侧,大掌将人一揽,将她揽入怀中。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除你以外,我谁也不要。”
沈春芜道:“那些清流大臣,你又当如何交代?”
毕竟,盛轼刚成为太子不久,根基尚且不稳,需要朝中老臣的信任和扶持,若是因此得罪了那些清流,在公务上不配合盛轼,那又当如何是好?
盛轼淡淡勾唇浅笑,大掌在沈春芜的脑袋揉了揉,道:“你别多虑了,我得罪的人也不少,清流又算得了什么?”
沈春芜被逗笑了,拿着团扇掩了掩嘴唇,藏起了唇畔的笑意。
其实,这个问题在王府时期也遇到过,当时她的心性修炼得还不够深稳,宋明潇跑去军营跟盛轼告白,她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遂是自己跟自己置气,也跟盛轼置气,有意冷落了他。
当时也是他主动找了他,将话说开。
盛轼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夫君,虽然彼此磨合了许久,但他真的很照顾她,待她无微不至,她很多小情绪,他都看见了。
过去那些受过的委屈,几乎都被他逐一消除了。
这样好的夫君,她怎么能够辜负他的情意呢?
思及自己前些时日所偷偷下定的决心,沈春芜不免生出了一丝愧怍之意。
马车刚回到东宫里,却见到了岑霖姑姑。
她朝二位行礼,迩后对沈春芜笑道:
“太子妃,今个儿芙蓉花开了,皇后邀您去后花园赏花呢。”
这才初冬时节,根本就不是芙蓉花的花季。
直觉告诉沈春芜,燕皇后寻她是另有要事。
【作者有话说】
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