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光景,盛轼也来到了庴屋,第一眼就看到悬挂在庴屋前的风铃,山风轻轻吹过,铃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身,铃声淙淙,余音凗凗,愈发显得环境清幽。
这一座庴屋只有三进,一进辟作书屋,一进辟作寝室,一进辟作盥室,前院是一方蓊郁的菜园子,后院则是药香袅袅的药坊。这座庴占地虽小,但五脏俱全,打理得井井有条,错落有致。
沈春芜在京中的生活情状,盛轼都逐一打听过的了。
自立门户,开诊迎客,渡济天下苍生,日子过得十分充盈,用她自个儿的话来说,便是:有他没他都一样,她一人独美,不用治理宫务,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盛轼:“……”
心里颇不是滋味,她心里过得明快,但也不能把他这个丈夫遗忘在脑后。
两人之前有过冷战,但过了半年,马上也要年关了,这架应当是不会再吵了……吧?
盛轼穿过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山道,绕过前院,来到了寝屋里,但发现人不在寝屋里,逐次去了盥室和书屋。
最后,盛轼在后院的药坊找到了沈春芜。
她蹲在田垄间,裙裾轻轻曳在芊绵的泥壤间,素手在摘择草药。
山间比外头要暖和些,她亲手*搭建了个棚子,将药草护得很好,株株长势都很好。
沈春芜很爱护它们,盛轼蓦觉她爱这些药草,胜过爱他。
如此一想,醋劲儿就翻滚上来,从袖裾之中摸出了那一串风铃,抵在心口上,一阵一阵地摇晃。
沈春芜听到了铃声,以为是奔月在玩闹,就吩咐她安分些,哪承想,边说话边回头,发现来者不是奔月。
女郎雾蒙蒙的视线,迎面撞上了男子深邃的眸。
盛轼的视线温沉而有力,如一根鱼钩,明目张胆地勾咬住了她,沈春芜被他死死缠住了,视线再也挣脱不开。
她被他盯得不自知,道:“你回来了,为何不说一声,这般突然,我一点准备也无。”
盛轼继续晃着掌心间的风铃,“你说过,将风铃挂在营帐前,你就会来看我,结果我等啊等,仍旧等不到你,那我只好自己回来了。你看——”
“我把你的风铃挂在心上,你可看到了?”
沈春芜看着荡漾在男人心口前的风铃,依和着时急时缓的风声,依和着时卷时舒的云,依和着擂鼓般的心跳声,一抹绯色慢慢攀升至她的面颊。
她忍不住轻咳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干嘛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盛轼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紧接着将她拦腰扛起来,朝着一旁的榻子阔步走去。
沈春芜吃了一吓,小幅度地捶着他的脊背:“你要做什么?”
“摘药这些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你先歇着,仔细感染了风寒。”
盛轼将沈春芜放在榻子上,解开玄色毛氅,将人儿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隙也不留。
然后,她就看到盛轼捋起袖裾,俯蹲在田垄间,拿来箩筐,替她将那些剩下的草药摘了。
沈春芜坐在榻上,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男人,许久不见,他似乎晒黑了,但面容的廓形愈显锋利,宽肩窄腰,俊逸冷隽,俨如雪中收鞘的冷刃,她就是他的鞘,她不在,他大杀四方,她来了,他安分守己,为她洗手作羹汤。
——脑海里怎么蹦出这样一个怪诞的比喻?
沈春芜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样一个想法晃出去,没等晃出去,竟发现盛轼在瞧着她看,唇上似笑非笑的,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发现她在走神,也就没有率先开口。
“一直看我做什么?”沈春芜垂着眼,捋平帕子上的折痕。
“我已经半年没有看我的妻子了,这一会儿可不得好好看看?”
盛轼好整以暇地凝视沈春芜,调侃道,“倒是阿芜似乎遗忘了我这个丈夫,从方才都不曾正眼瞧过我。”
沈春芜被激得有些着急:“我哪有?”
盛轼一晌将采摘好的药草,置放入藤编篮子里,一晌道:“那你擡起眼,看着我。”
沈春芜不情不愿地擡起眼,忽然,嘴唇上落下了一道温热清冷的触感。
她悉身怔愣了住。
从未想到,盛轼忽然凑近前,亲吻了她的唇。
发现她傻愣在原地,盛轼又偏过头,亲了她好几口。
眼见着盛轼还要再亲过来,沈春芜撇开了脸,擡手抵住他的嘴唇,道:“有事说事,别再亲了。”
沈春芜等着盛轼开口,熟料,他张嘴咬住了她的指根。
刚好是那一根戴着指环的手,只是,沈春芜的无名指上,只留下了指环的痕迹,指环不在了。
盛轼似笑非笑,没松嘴,语气莫测:“怎么没戴着我送你的戒指?”
沈春芜下意识摸了一下空荡荡的指根,心漏跳了一拍。
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他不会多加关注的。
但盛轼心思何其细腻,观察力也何其敏锐,一下子就觉察到了端倪。
她不由有些心虚,但明面上丝毫不显异色,“这一段时日,我在古寺清修,白日诵经,下午出诊,晚上做活,手上生了诸多薄茧,若带上这个戒指,就显得很招摇了,一直戴着就显得不合适了。”
盛轼的视线从她空落落的指根,视线往上,定格在她的芳靥上:“打算在古寺清修多久?”
沈春芜摩挲着指腹:“还没到合适的时候。”
“宫里的流言、嘉宁县主,这些我都会摆平,我不在的这一段时日,让你受了委屈,”盛轼握住沈春芜的手,“等我处理好东宫事务,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
——回家?
——东宫是他的家,而不是她的家。
沈春芜没有挣脱,道:“我待在这里挺好的,是我想要过的生活。”
盛轼听到这番话,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说了一声好,顺着她的脾气来:“你既然喜欢这里,那我也同你住在此处。”
沈春芜:“……啊?”
她没有听错吧?
盛轼方才说什么,说他要跟她同住在古寺里?
——这厮在开什么玩笑啊!
可是……
及至沈春芜看盛轼正儿八经的面目,丝毫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郑重其事地下了一个决定。
当夜,沈春芜歇息在庴屋里,盛轼就跟她挤同一张榻子上。
榻子并不算很宽敞,一个人躺在上面绰绰有余,但歇下两个成年男女,就显得逼仄了。
沈春芜睡不着,翻来覆去,男人身上的月桂梅香扰得她难以安眠,忍不住推搡了盛轼一番:“你回宫里头去睡罢,何必让自己在此处活受罪?”
“媳妇都能在此处安歇,我又有何不能?”盛轼捂着肩膊,作龇牙咧嘴状,楚楚可怜道:“再说了,你压着了我伤口。”
听及盛轼受了伤,沈春芜也惊坐而起,她深晓他出征前线,历经凶险灾厄无数,但一时也忘了去关切他可有受伤,当下去扒拉他身上的衣物,欲去查探他身上的伤势。
盛轼也未阻止,双臂慵懒地撑在床榻上,修长的身躯朝后微微倾着,俯低眉眸,唇畔挂着一抹笑,任她上下起手。
男人身量结实硬韧,胸廓和肩膊肌理线条明显,冷峻如林间松柏,遗世而孤高,两人久未坦然相见,此际沈春芜贸然解了他的衣带,指间都萦绕着一股子热烫,心口涌入涓涓热流,原是清冷的身子,也渐渐地暖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依循当下的光景,为了不让他笑话,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着他身上的伤势了。
沈春芜确乎看到很多新伤,大大小小皆有之,她一阵心惊,蹙了蹙眉,一晌赤足下榻,吩咐缇雀去取了药箱来。
两人面对面,为他伤口上药之时,盛轼以手支颐,一错不错地凝视着近前的小娘子。
沈春芜穿着雪青合襟棉袄,下方搭配是十二幅竹纹流苏裙,冬日寒冷,哪怕染了火炭,她仍旧穿得很厚实,双足穿着薄薄雪袋,躬起来的时候,弯出一抹月亮的轮廓。
从盛轼的角度俯眸下视,能够看到那一小截粉润的颈部,还有裙面之下一小寸雪白剔透的脚踝,在烛火的映彻之下,晃了晃观者的眼,他喉结也上下升降,滚动了一下。
撇了视线,落在她的五官上。
小娘子从不是娇气的性子,更不是娇养出来的,她上过沙场救过人,也常在民间市井走动,坐诊治疗民众,她的气质与寻常大家闺秀有着霄壤之别,她利落,干脆,沉敛,洗练,硬气,外壳温柔,但内核极其硬实。
一般人根本镇不住她,反而会被她牢牢镇住。
沈春芜也很少会对他讨好什么,她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她会自己去做,去争取。
她也爱憎分明,今番燕皇后背弃了她,她难受悲恸,但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湎于悲伤的情绪里,她拿得起,放得下。
如此,她对他的感情,是不是也是拿得起,放得下?
视线定格在小娘子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盛轼垂着眼,若有所思。
沈春芜全神贯注为盛轼敷伤,浑然不知他思绪千回百转,终于为他疗完伤,沈春芜一边收拾药箱,一晌埋怨他:
“添了这般多伤,也不寻及时去治,将来落下了固疾,该如何是好。”
头顶上方传了男人的笑意:“这不是有你嘛,我有你,不怕。”
沈春芜:“……”
他说完,化作黏人小狗,枕在了她膝头上,从未见过他这般黏人。
沈春芜内心道,她可能陪不了他多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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