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四章】
◎宫变◎
沈春芜一直觉得这种幸运的遭际,与时局密切相关。
倘或盛轼没有提早收复燕云十六州,圣上也就不会提早大赦天下,如此一来,她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从大狱中离开。
偏偏杨渡不以为然,打断了她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道:“若襄平王想要救沈家,那不过是口头一句话的事,但他没有这么做,只将你一人救了出来。”
沈春芜淡淡地望着杨渡,男子面容沉定深笃,神态凝重,不似扯谎。
稍息间,她心中掠起一番惕凛,连退数步,侧过身,低垂着眼睫,袖了袖手,淡声道:
“杨祭酒,念着你我曾是少年旧识的份儿上,今日之事,我就权作没有发生过,我也不能离开太久,恕不奉陪,暂先告辞。”
言讫,徐徐转过身,正要离去,身后传了杨渡一句话:“沈姑娘以为我是在挑拨离间,是也不是?”
沈春芜没有任何回应,杨渡就以为沈春芜是默认了,遂是跟着行前数步,沉声道:“沈姑娘是一个聪明人,今番不妨仔细想一想,很多疑点自会浮上水面。襄平王救了你,却罔顾了你家族其他人的生死,换言之,除了你的命,其他人的性命都不重要。说到底,襄平王就是一个薄情寡恩之人,娶你为妻不过是为了践守旧诺,你救了他,他就将恩情当成男女之爱。”
沈春芜眼睫剧烈地颤了一颤,回过头,对杨渡说了句“杨祭酒请慎言”,但对方似乎听不到她说这番话似的,阔步行至她身前,直直望着她,眼神潦烈又沉痛:“沈姑娘,襄平王在朝堂之中的地位如日中天,甚或有可能得登大宝,但这也养就了他多疑的秉性,猜忌心甚重。你想出个门,他都想让刀九跟随在侧,时时刻刻监督你,预防你逃出他的手掌心。你想做什么事,都需要征求他的同意,若他不同意,你也休想成事。”
沈春芜原是想要反驳,但杨渡最后那句话,如一团烈火,烫伤了她,她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道不出口。
她从东宫离开的这一段时日,过得当真是快活,重操老本行,能为百姓治病、干些实事,也不至于荒废了自己这一身医术。但盛轼班师回朝后,又将她哄了回去,沈春芜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好哄的人,每次盛轼一哄,她就跟着他回去了。
又重新回到宫里头的生活,本质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无法施展自己的能力,囿于后宅。
可是……
沈春芜难得辩驳道:“太子答应过我,待他成势后,会从旁支宗族里过继一人,当做继承者。太子在位期满一年,就会禅让退位,隐退幕后,到时候,我自然能够做我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你还将他的话当真了?”杨渡哂然一笑。
“皇权是一个能让人成瘾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了,便是永远都戒不掉,历朝历代以来,除了尧舜禹,哪一位让贤的君主能善终?纵使他能觅寻出制衡之术,但也免不了新君的猜忌和忌惮。常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襄平王是个久经沙场、精于运筹帷幄之人,他绝对是懂得这样的道理,待来日成势,又如何可能主动让贤?坐不垂堂的道理,三岁稚子都明白,遑论是沈姑娘?”
面对杨渡的步步紧逼,沈春芜沉默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忽然道:“杨渡。”
被唤了全名的男子,稍稍一怔,止住了话茬。
冬雪纷纷扬扬落下,挂坠在旧亭朝外翘起的檐角上,不一会儿雪又融成水,顺着亭柱一路蜿蜒而下,声如雪蚕食桑叶,砾石撞深潭。
“从我出狱后见到你的第一面到现在,关于生父死亡的线索,一直是你单方面来提供,很多事也是你来主动说的。以前我从未多想,但今朝,我隐隐约约觉察到,你在下一盘大棋,我就像是你布局的一颗棋子。”
“我感激你对我的襄助,但有些事,我也有自己的判断与认知,太子为人如何、秉性如何,我身为他的枕边人、妻子,自当是能看出来的。我与太子相识的时间有十余年了,我一直信任他,他也一直信任我。”
“我一直将你视作朋友,才次次赴约,但今后,你若再是说出这些僭越的话,我就不再见你。”
言讫,沈春芜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目送着女郎离去的背影,杨渡淡淡挑了挑眉,兀自在旧亭长伫了好一会儿,常管事从身后为他披上白绒大氅,忧心道:“公子道了这般多,忠言逆耳,太子妃仍旧听不进去,下一步该如何做?”
“什么都不用做。”杨渡笑。
常管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什么都不用做?”
杨渡点了点首,他在沈春芜的心中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一颗种子不仅不会枯死,反而长势会越来越旺。
他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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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芜赶回沈家宅邸的后院,重返书屋,抖落了肩膊上的雪,这才出了门去。
奔月刚巧买了一些松子糖回来,沈春芜慢慢咀嚼着松子糖,及至软糯的糖度在舌蕾上消化,渐渐抚平了方才的思绪。她的内核是稳的,不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兀自乱了阵脚,
沈春芜不清楚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在欲盖弥彰,回到东宫里时,缇雀跌跌撞撞而来。
她一脸恓惶之色,见了太子妃来,如寻到了一根主心骨般,匆匆忙忙迎上前:“太子妃,不好了,出大事了,雪姨她、她……”
沈春芜抚住缇雀不稳的身量,严严实实摁住了她,道:“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缇雀道:“雪姨被燕皇后请去了坤宁宫,如今已经半日的光景了,都没有回来过……”
沈春芜蹙了蹙眉心,道:”雪姨为何会被请去?”
缇雀道:“这不快到年底,今昼雪姨要去内务局领回一些布匹面料,给姑娘裁作新衣裳,谁料想,那些内务局的人说,雪姨似乎冲撞了岑姑姑,还说了一些不当说的话,岑姑姑一气之下禀了皇后,皇后就遣来朱内官,将雪姨请走了——太子妃,这可如何是好?”
缇雀惶然不已,环莺见状也慌乱起来,奔月是一个暴脾气的,当下就要提刀冲入坤宁宫,却被刀*九严严实实摁住。
刀九问道:“太子妃如今有何打算?”
在沈春芜的认知里,雪姨是伺候梅妃娘娘的人,称得上是王府老人,踏实稳健,忠诚护主,在王府摸爬滚打三十年,行事处处谨慎、且有分寸,如何可能会擅自冲撞了皇后那边的人?
此间,定然是有一个阴谋!
沈春芜凝声问道:“朱内官请走雪姨,有多长时间了?”
缇雀道:“有半个时辰了——”
“那还赶得及。”沈春芜道,“我现在去一趟坤宁宫。”
奔月阻止她:“坤宁宫外边皆有重重禁军把守,夫人这般贸然进去,怕是一场鸿门宴。”
沈春芜道:“雪姨对我有知命之恩,我不能放任她不管,既然燕皇后想要引我过去,我自然要赴约才是。”
顿了顿,转头对刀九道:“太子现在在何处?”
刀九恭首道:“尚在京郊大营点兵,卑职这便去知会太子……”
“暂不必,”沈春芜道,“太子一来,燕皇后怕是会鱼死网破,雪姨的性命就危矣,我不能犯这个险。”
此行她只带了奔月一人,其余人一并留守在东宫待命。
沈春芜甫一带着奔月离去,临走前,对缇雀道:“缇雀,劳烦你去一趟太医院,让符叙去慈宁宫请平安脉。”
缇雀颇为纳闷,不懂太子妃这般用意,但也没有多问,当下就速速去了。
“环莺,你就留守在东宫,现在你就是东宫的主心骨,你要冷静,不能慌。若是有什么人中途离开东宫,不论宫女还是太监,你都拿笔纸,一应记录在案,明白吗?”
环莺临危受命,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常年跟随在太子妃左右,太子妃教授她和缇雀读书习字,所以,环莺年纪虽小,但也粗通文墨,读了千字文,应付这等差事自然不在话下的。
最后转向刀九,沈春芜道:“我知你必然是要禀报给太子,但我命你延迟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后,我没能从坤宁宫里头出来,你就去通禀太子。”
刀九默了默,没有说话。
沈春芜当他是默认了,在当下的光景里,就速速提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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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果真是禁卫森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皇后是被软禁了,沈春芜见到了禁军总督头刘越,才知道他们是被派遣来保护皇后的,说是皇后近日连夜噩梦连连,担心有人要害自己,是以去求过特遣禁卫保护。
并下旨,若无特诏,任何人都不能见皇后。
沈春芜唇畔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冷笑,若无皇后的授意,岑姑姑和朱内官胆敢将雪姨从东宫里带走?
她一来找她,对方倒是严阵以待。
奔月说得没有错,今日这一局,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奔月见到了这阵仗,分分钟想要提刀削人,到底被沈春芜镇压住了火气。
刘越道:“太子妃,皇后娘娘嘱告了,一次只能进一人。”
这就是奔月不能进去的意思了。
奔月忍不住怒道:“你们还真是欺人太甚,谁知晓坤宁宫里头藏着什么危机,太子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太子怪罪下来,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刘越没说话,这时候从里头迎出来一个内官,面无白须,朗然笑道:“此处是坤宁宫,又非龙潭虎xue,燕皇后也不会吃人,太子妃何至于这般防备?”
沈春芜看了一眼这位公公,想必对方就是朱内官了,嗓音阴柔细致,雄雌莫辩。朱内官虽然说着安抚的话辞,但沈春芜只听出了四个字——
来者不善。
“我管教下人无方,唐突了朱公公,恳请朱公公莫要为怪。”沈春芜言讫,便斥了奔月几句,迩后命她待在原地。
沈春芜跟随着朱内官一径地入了坤宁宫。
她已经来了这里不下有十余次,但心境已然完全不同。
在过去,她来坤宁宫里听训、站规矩、学道理,燕皇后称得上是她在宫里的启蒙老师,授她以权柄,铺她人生路。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完全变了。
“娘娘,太子妃到了。”
朱内官一声提醒,将沈春芜的思绪唤了回来,她回了神,看到了燕皇后正趺坐在梨花木长案前,抄写佛经。这场景让沈春芜感到一丝嘲讽。
仲太后之前也在抄写佛经,但仍然戒不掉昭彰的野心,燕皇后此番抄写佛经,又是为何?
难不成在惺惺作态?
“太子妃能来坤宁宫,坤宁宫蓬荜生辉,”燕皇后笔下动作未停,嗓音一如既往的慈蔼,权当个没事儿人一样,“也不知道太子妃来坤宁宫,所谓何事?”
沈春芜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岑霖姑姑,举目四望,发现并无雪姨的踪影。
她盈盈行礼了过后,遂道:“听东宫下人道,说姜姑姑在内务局与岑姑姑生了矛盾,皇后就请姜姑姑来宫里头训话了,我在这里给皇后娘娘赔个不是,请皇后娘娘网开一面,放过她罢。”
“太子妃在说什么,为何本宫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燕皇后困惑道:“本宫确乎是请姜姑姑来说话了,矛盾解决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请人回去。”
沈春芜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但姜姑姑并不在东宫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