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你们的东宫里的事,本宫可不敢替你管教下人,否则,落了个刻薄的声名,也就不太好了。”燕皇后仍是不紧不慢地抄着经书。
沈春芜心中确定了一桩事体,燕皇后是故意的,姜初雪根本没有回到东宫,她就困在坤宁宫里。
燕皇后之所以要押着姜初雪不放,就是为了引沈春芜过来。请君入瓮的道理,沈春芜焉会不知?
沈春芜缓缓走前两步,道:“皇后娘娘,我一直尊您、敬您,从未有任何悖逆违心之举,且外,您的告诫和教诲,我一并都听了进去,老老实实地如言照做,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处处与我针锋相对?”
这是一直攒藏在沈春芜心中最大的困惑,教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想再虚与委蛇,索性把话都挑明了来说。
“本宫知晓你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出色,也有良善之心,愿为生民立命。但是——”
话至此,燕皇后顿住了紫毫椽笔,幽幽擡眼:“良善这种东西,放在宫里,只会害人害己。”
沈春芜瞠眸,道:“您的话,我听不明白。”
燕皇后道:“你知道我们这些嫔妃,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她也不是在等沈春芜的答案,捂着小腹,自顾自说道:“是孩子啊。”
“过去,我整日活在忧虑和惶恐之中,好不容易怀了子嗣,生怕被谁祸害小产。好不容易把阿哥生下来,却又担忧他不能健健康康长大。除了要保护孩子,还要时刻对付别宫的女子,应付她们那些诡计,更要讨圣上的欢心、揣度圣意,唯恐稍有不慎,冲撞了圣上,动辄被贬。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岂能是你当个良善之人就能解决?”
“除了谢岫,我本该还有一个孩子,但我成了后宫很多嫔妃的眼中钉,尤其是宫里头的四妃,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我跟她们斗,斗啊斗——时而久之,我感到疲倦不已,我心想,这个孩子本就羸弱,若是生下来,很可能没有活路,还不如不要来到这个人间世。”
“那时,有个贵妃最想扳倒我,我就遂了她的意,她买通了我的贴身宫女,对我下毒,我吩咐岑姑姑换成了藏红花,一碗下去,我小产,并且再不能生育。事后,我将所有证据拿出来,让那个贵妃再也无出头之日,她被打入了冷宫,处以绞刑。”
“我对自己狠,不惜害死尚在腹中的胎儿,也让自己再不能生育,又拿那个贵妃杀鸡儆猴,从此往后,无人赶来迫害我,彻底保全了我的中宫之位。”
燕皇后自嘲地笑出声来,“人善被人欺,只有足够心狠,才能成事。”
沈春芜静静地听着,关于燕皇后害死自己孩子这件事,很早以前,她略有耳闻,那时是不信的,燕皇后良善仁德,如何可能迫害子嗣?
但在今朝,燕皇后所言所行,悉数推翻了她心中建立起来的形象。
她僵在原处,久久没有缓回神来。
不远处放着一座箭漏,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她的心律亦是加快了起来。
如今多说无益,将人救出来,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沈春芜凝声说道:“皇后娘娘寻了个由头,将姜姑姑扣下来,不就是想要将我引至此处?如今我已经来了,也恳请皇后娘娘放人。”
燕皇后失笑,先屏退岑霖和朱内官,只待大殿之内只余下二人:“姜姑姑真的不在本宫这里。”
燕皇后露出惑色:“姜姑姑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女官,你何至于为了此人,而下了我的面子,当真是值得么?”
“姜姑姑是我的家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沈春芜已经很笃定,姜姑姑就是被燕皇后藏了起来,偏偏燕皇后精于演戏,演得庶几快将她蒙蔽了过去。
燕皇后自然是不容许沈春芜搜宫的,宫里也安置了一些侍卫,戍守在各个出口,严禁外人出入。
沈春芜道:“您抢人扣下、借兵围宫,所做的桩桩件件,就不怕传到圣上的耳朵里,落人口舌?”
“怎么可能呢?”燕皇后似乎早就料到沈春芜会这样的反应,不紧不慢地道,“圣上今日并不在宫中,如今这宫里头,纵使你发生了什么,哪怕遭了劫难,也无人能及时来救你。”
沈春芜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她确乎是中了燕皇后的计策!
两厢对峙之间,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只听一道冷韧有力的苍朽声音,幽幽响起:“哀家要见燕皇后,今番是连见也不能见了?”
殿内两人俱是一怔。
——是仲太后来了!
燕皇后好整以暇地凝睇了沈春芜一眼,神情莫测:“这尊大佛,是你搬来的救兵?”
沈春芜装傻充愣,俯身行了一礼,含笑:“皇后娘娘的话,晚辈听不明白。”
燕皇后掩藏在袖裾下的手,微微半拢成拳。
正说间,伴随着一阵槖槖虚声,夹杂着一阵喧闹劝阻声,只见一道古朴的朱青色影子从殿外从容不迫地驶入殿内。
原来是仲太后从外头闯了进来,撞见见了殿中二人,莞尔道:“原来,皇后和太子妃都在,”
燕皇后和沈春芜相继行礼。
仲太后平了二人的礼,自顾自地在上首座坐下,道:“岑霖呢,命她来为哀家添茶。”
纵使仲氏的鹰犬全都被剔除了,但她威仪仍在,仍是慈宁宫的太后,她一日不倒,燕皇后就不能不以礼相待。
但直觉告诉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燕皇后遂是吩咐岑霖出来,为仲太后添茶。
岑霖从帘内步出,在仲太后身前跪下煮茶,及至点好了茶,双手高举眉案,恭谨地将茶盏递上。
沈春芜在旁静静地看着,并不作声。
仲太后冒然造谒坤宁宫,想必不会纯粹只为讨燕氏一口热茶喝。
果不其然,仲太后拿了茶盏,刚要喝,却反手将茶盏洒泼在岑霖的身上!
茶汤是很烫的,岑霖一下子就被泼得惊声跳脚,仲太后一掌摁住她的肩膊,禁锢住对方的身体,将余下的茶汤继续洒下去。
岑霖想躲想哀嚎,却被仲太后威胁警告:“敢逃,哀家就砍了你的腿,敢叫,哀家就拔了你的舌头!”
岑霖死死咬牙,噤若寒蝉,只能诚惶诚恐地接受。
而燕皇后,看得觳觫一滞,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骨之上青筋狰突。
“仲太后这是在做什么?”
“哀家在做什么,皇后看得不是非常清楚吗?”仲太后轻然一笑,将余下的茶水都洒完了后,便随手将茶盏摔在地面上。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茶盏四分五裂。
一部分碎瓷滚落到了沈春芜的裙角边,她俯身,将这些碎裂的青花瓷逐一捡拾起来,走过去,放到了燕皇后的掌心里。
刚冲了烫茶的瓷片,散放着很高的温度,搁放在掌心里,显得格外烫手。
沈春芜这一举止,显得很唐突,燕皇后一下子就将碎瓷片甩开了。
但甩开的同时,一些瓷片就扎了她的手掌心,掌心腹地出现了一条不深不浅的裂痕,滴答滴答地躺着血。
“沈氏,你这是反了不成,胆敢威胁本宫?!”
面对暴怒的燕皇后,沈春芜只有一句话:“姜姑姑在何处?”
“她死了!死了!”
沈春芜怔住,不可置信地盯着燕皇后,以为她是在说笑。
燕皇后冷笑了声:“姜初雪那个刁奴,对本宫大不敬,本宫赐了她三十下杖背,她熬了二十五下,就断气了!”
她把流血的手缩拢在袖裾里:“你若是想要见她,就去地府见她罢!”
“啪——”
一声轻响。
仲太后起身,阔步走到燕皇后面前,赏了燕皇后一记耳光!
仲太后这一巴掌的力度可不轻,直截了当将燕皇后打翻在地。
燕皇后捂着脸,嘴角淌着血,她看了一眼嘴角淌下的血,又看了眼仲太后,最后看向了沈春芜:“果真是魔高一丈,道高一丈,论本事,本宫还不如你。”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姜姑姑在何处?”沈春芜又重新问了一遍。
“方才本宫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姜初雪已经死了!”
燕皇后扬了扬下颔,吩咐朱内官将人擡了出来。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沈春芜看到了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身上穿着姜初雪的白色官服,那一张七窍流血的脸,也是姜初雪的。
她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活生生折磨死了的。
“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你竟然要致她于死地?!”哪怕沈春芜想要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嗓音仍旧泄露出了几分颤抖。
说话也忘了添加敬语。
燕皇后冷笑数声:“就凭她是梅妃那个贱人的侍婢,也是你的心腹,本宫自然要置她于死地。”
沈春芜摇了摇头,她越发看不懂燕皇后了。
“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仲太后揪起了燕皇后的衣襟,“也配当这皇后,母仪天下?”
燕皇后笑了笑:“我能不能继续当皇后,今日可不是你们说了算,来人呐,有人袭击本宫,还不快来救驾!——”
话落,诸多禁卫从殿外冲了进来,团团包抄住了沈春芜和仲太后。
沈春芜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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