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局中局◎
盛清嘉醒来之后,混沌迟钝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发觉并不在盛府里，连贴身侍婢都不曾在身边,逐渐生出了疑虑,待手脚变得灵活之后，便开始四下找寻,但在一番遍寻无获后，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沈春芜就一直静坐在榻上喝茶，一副处惊不变的面目，任由盛清嘉各种动作，盛清嘉找累了,面色苍白地问：“这是何处？”
“金陵客栈。”
“今年是哪一年？”
沈春芜忖了一忖,楚帝在位期间的年号是淳元，如今驾崩，盛轼尚未登记，这年号仍是淳元,她遂道：“淳元十九年。”
盛清嘉的容色肉眼可见地毫无血色了，沈春芜也不知道她今日苏醒,是受了第几次打击了，脸色白了好几次，张了张嘴唇，但始终也没有说话。
默了晌久，就在沈春芜以为盛清嘉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不可能啊，我记得今年分明是淳元元年。”
她陡地掖住沈春芜的衣袖,道：“能否告诉我,姜初雪人在何处？”
告诉真相无疑是残忍的,但沈春芜为了让盛清嘉早些清醒过来，宁愿硬下心肠子，将真相告知：“雪姨已经死了。”
盛清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本来是想问怎么可能会死，但觉得这句话完全是多余的，她临时变了个问法：“为何而死？”
沈春芜将具体缘由告诉了她，信息量过大，盛清嘉缓了许久适才缓过来，是燕皇后把姜初雪杖毙了。
沈春芜重新斟了茶，推给她，让她压压惊。
但很显然，盛清嘉再一次被打击到了。
实况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盛清嘉捕捉到了一连串关键信息点，道：“你的意思是，我已经进过宫了，也与燕皇后共侍皇帝，且为皇帝生了两个儿子，然后，皇帝把我赐死了？”
沈春芜点了点头：“确乎如此。”
顿了顿，她道：“其实，您可以去问一问太子，也就您的长子盛轼。”
盛清嘉下意识做出了回避的动作，但沈春芜没有给她回避的空间，直截了当地起身，出去了。
饶是盛清嘉想要拦下，也是阻拦不及。
沈春芜离开内屋，搴开珠帘，见盛轼不在远处，将奔月唤来，问盛轼去了何处。
奔月无声地指了指庭院的方向，沈春芜行至庭院处，望见一株高树上，斜倚着一道玄色的修长人影。
不是盛轼，还能是谁？
沈春芜敲了敲树桩，本来想问他为何要躺在树上，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心情不好吗？”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树上人的声音，有些闷，听起来不虞。
原来，他什么都听到了啊。
沈春芜道：“不记得了，不是更好吗，不用过渡沉湎于过去了，也不用再将苦难背负在身上，一切向前看。”
“向前看？”
盛轼低喃着这句话，“阿芜，有时候我觉得你说的话，格外天真，太轻放轻拿了。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处境。”
沈春芜微微蹙眉，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面对盛轼的误解，她该感到难受，他怎么能这样说她？
但她也不想装作没事人似的，继续隐忍下去。
总是把仇恨放在第一位，这样活着，真的好累。
但……她曾经也是将家仇放在第一位的，大仇得报，她身上再无重担，无累一身轻。
现在，两个人的目标，全然是不一致的，人的悲欢也不是共通的，他认为她难以共情，她也不想去刻意地安慰他了。
沈春芜什么反应也没有，只道：“你有时间，就去看看梅妃罢，她一直活在惶恐不安里，也不是办法，她需要你。”
女子清冷平静的话语，让盛轼有些愠恼，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结果，她就只有这种平淡的话，连个基本的安抚情绪也没有，这些话根本不是他想要听的。其实，他也不知到底想让沈春芜说什么话，但总归不可能是这句。
他见沈春芜说完就走，寒声道：“你站住。”
沈春芜止步，不明白盛轼还想要问些什么问题。
盛轼道：“就这样走了，什么也不顾，连我也不顾了？”
沈春芜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盛轼反问：“若是我没叫住你，你打算去哪儿？”
沈春芜捂了捂小腹：“方才在赵府的晚宴上，我的筷子只动了不到三次，根本没吃到什么，我现在想去吃点东西。”
盛轼一噎，倒没想到这一层。
关顾着去想着梅妃的事，倒是忽略了她的处境和感受了，
“那你为何不问我饿不饿？”
沈春芜：“……”
沈春芜：“我会吩咐堂厨多备一份。”
盛轼听出了言外之意，从树上滑落了下来：“你不打算同我共膳？”
“不打算，我看到你就失了胃口。”沈春芜淡淡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盛轼想抓住她的胳膊，但指尖拂过了她如云的袖裾，袖裾的料子与他的掌肤滑擦而过，但到底没有抓住她。
她就这么离开了。
看起来清冷而绝情，大有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意思。
盛轼的心口陡然一坠。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失去沈春芜了。
这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彷如擂鼓在心口似的，咚——咚——咚——，心律声强烈地仿佛要捣出心口。
一连三日，两人仿佛都在犟着彼此，谁也不肯屈服妥协，谁也不愿意低头。
奔月看在眼底，急在心底，太子和太子妃闹了矛盾，该如何是好？
饶是当初嘉宁县主搅乱东宫，迫得太子妃搬去古寺修行的时候，两人都没有闹得这么僵硬，太子肯去求和，太子妃自然就愿意给台阶下的。
但在今朝，太子妃好像是触了太子的逆鳞，太子不愿意去修葺这一段关系。
太子妃本身也是有傲骨的人，太子生气就生气罢，跟她有什么关系？
两人不同膳也就罢了，竟是也不同席，盛轼留沈春芜睡在客栈里，他夜里出去，至于去何处，从未与沈春芜打过招呼，就一直晾着她。
借此契机，这三日以来，盛清嘉与沈春芜亲近了不少。
盛清嘉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已经接受自己的身份和生过儿子的事实了。
但对于赐死，她不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她如果真的被赐死了，那怎么能活着跟沈春芜说话呢？
沈春芜问她记不记得与老藩王的合作，因为她是从老藩王密室的冰棺里被救出来的。
盛清嘉摇了摇首，对老藩王完全没有印象。
“没有印象也不打紧，有一件事，我觉得是时候跟您说了。”沈春芜道。
当听到她聊起盛轼时，盛清嘉喝粥的动作微微一僵。
沈春芜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您记起来了什么？”
“没有，我只觉得这个儿子很……冷血，没有什么人情味。”盛清嘉道，“若不是你亲口说他是我的儿子，我是断不会承认的，我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我预料的儿子，合该是清流文臣，怎么会是莽直武臣？”
沈春芜道：“您敢把这番话，当着盛轼的面，讲吗？”
盛清嘉全然没料到沈春芜会咄咄逼人，隐隐有些不悦：“如果你是盛轼的媳妇，我也算是你的婆婆了，你对婆婆，就是这样的态度？”
沈春芜丝毫不接她这一茬：“您身上的一切，您的命，包括您喝的这碗粥，都是盛轼挣取来的，如果没有他，您现在就是一抔黄土，一具枯骨，您啥也不是。”
这句话听得戍守在外的环莺和缇雀心惊肉跳，太子妃说出这番话委实是大不敬的，二人想拦，被奔月挡住。
奔月攥紧小拳头，道：“太子妃说得一点错也没有，让太子妃继续说。”
环莺和缇雀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当下只能忧心忡忡地探着脑袋，往窗口的罅隙处望去。
盛清嘉气得脸都白了，当下将碗盏往桌案一搁，“真是反了天了，你以为我稀罕梅妃这个称号吗？若是十七年前我有的选择，谁会喜欢入宫为妃？谁会喜欢跟
一个不爱自己的男子生儿育女？你说的这番话，把我说成了一个恶毒的人了！”
“难道因为对楚帝心存憎恶，盛轼就要对您的怨气负责吗？他明明什么罪过都没有，您反而将他当成罪恶的本源。”
在盛清嘉惊怔的注视之下，沈春芜道，“他在漠北努力地活下去，历经的战役不下百场，拼尽全力收复燕云十六州，都是为了得到您的一句认可。可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只得到了您的厌憎。”
“我不太明白，您对他的偏见为何这么大，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争取来的一切，却又对他弃如敝屣。”
沈春芜缓缓地起身，一错不错地凝视盛清嘉，“您或许有过很难堪的过往，但盛轼绝不对不该是为您过往埋单的人。”
“一直以来，您都欠他一句对不起，还有欠他一句谢谢。”
沈春芜说得越风平浪静，反而衬得盛清嘉越发暴怒。
盛清嘉陡地红了眸眶，一举拂扫开了桌案上的杯盘碗盏。
“哐当——哐当——哐当——”
诸多名贵的杯盏，顷刻之间，摔成了个支离破碎。
原是安静的的内室里，一霎地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沈春芜眼前一片恍惚，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噢，她想起来了。
曾经，怡和长公主曾登门，恳求她去帮宋明潇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