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巨骨人已然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他的步子带起大地的凹陷和震颤,他一跑,地上的亭台楼阁全在脚下碾成粉末。
积水四溅。
林以纾用控尸术的缘由非常简单。
在宫道的时候,被宫人追,那就跑得更快。
在宫道外,遇到大力的蛊人,那就比他力气更大。
遇到地牢这般庞然而坚硬的邪祟,那就比它更庞大、坚硬。
巨骨人越跑越快,山岳般奔腾向前。
戚亲王擡头望着它,眼中尽然是震撼,“不可能...不可能...”
当巨物看到比自己更大的巨物,它只会仰视。
就像虫子看到了人。
谁是蝼蚁,这时才初见端倪。
林以纾挥动手中的祟线。
成群的蛊虫像潮水般向骸骨涌来,它们张开尖利的口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骸骨的双腿粗壮而有力,带着狂暴的力量践踏一切。
每一次落脚,凸出的骨刺便将大批虫蛊碾碎,黏液四溅,混着地上的积水。
蛊虫虽多,但白骨更多。
蛊虫大,骸骨更为巨型。
巨大的骨手狠狠抓住地牢的外壁,用力一撕,墙壁的皮肉像是破旧的布料一般被撕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伴随着虫蛊的尖叫,洒向四周。
于半空中的林以纾脸色苍白。
这么大规模的控尸术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脱力。
控尸术正在消耗她的生命力。
她咬紧舌尖。
不能闭眼,不能闭眼!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撑住。
没有更多的时间。
被撕扯烂的地牢因为‘黄金甲’,重新生长出皮肉。
林以纾咬紧牙关。
绝对不能让地牢再恢复。
她脸色苍白地翻手结印,千缕的祟线变粗,连接在白骨上的白色符咒爬上深红的咒文,密密麻麻。
巨骨人直起身,爆发出骇人的力t道和速度,加快撕扯和摧毁地牢的腐化之躯。
巨大的骨手一次次抓住并撕扯地牢的虫脚,撕开血肉之壁,将皮肉抛向远处。地牢的厚重外壁被撕裂得越来越大,黏膜破开,蛊虫大量外泄。
皮肉被撕扯得越多,抛掷得越远,地牢恢复成原状的速度越来越慢。
积水被搅浑。
“不可能...不可能...”
地牢咆哮着,上万的虫鸣叫着。
它们才是这片王宫的主人,怎么可能会被踩在脚底下。
林以纾咳了一口血。
她没有时间抹去嘴角的血。
地牢恢复的速度被控制住,她必须加紧来到最后一式。
最后一式,是被改进过的意象符。
她的双眼紧闭,整个人浸泡在浓烈的祟气中,手中快速划出意象的轨迹。
上千张符纸悬浮于空中,随着她的动作,每张符纸上都同时被画出同样的意象。
不是火柴人。
而是,火。
一簇又一簇的火,一个个地显现在符纸上,还没有脱形,就已然燎然往外喷吐热气。
虫子最怕什么?
火。
非常简单粗暴的原理。
符纸化为无数火光,飞向已然分崩离析的地牢。
林以纾擡起手,祟气凝于指尖,“炸!”
所有的符纸往外喷火、炸裂,火焰燎原般降落。
“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整个临阜上空。
火光从地牢、从北境王宫深处窜起,直破天际,照亮雨幕的天际。
冲天的火光映照在远处的修士和百姓的脸上,他们惊恐地看着这股毁灭性的力量。
蛊虫被烤焦的气味扩散。
王宫的上空被火光染成耀眼的深红,炽热的气流和火焰在天空中肆虐。
地牢在这场火焰的冲击下彻底崩溃,蛊虫的嘶鸣被火焰吞噬。
北境王宫脚下的祟地开始皲裂,祟化于刹那间停止。
雨雾中扬起蛊虫化为的灰烬。
巨骨从火光中走出来,浑身萦绕烟雾和余烬,它臣服地跟随在林以纾的身后。
林以纾凌空于竹篆上,看着地上积水上飘满的蛊虫,目光冷漠。
地上,只剩焦黑的痕迹。
宫外的众人怔怔地望向半空中这位满身是血的少女,震撼到久久无法说话。
大火洗涤了这片祟化的王宫,宫门终于能被打开,困在宫中的人们逃出来,他们全都擡头望向天都的王女。
这一刻的林以纾,像极了复金珩。
这种俯瞰的感觉,这种超脱于一切的感觉。
都说被精心呵护的花,会越来越像养花人。
戚亲王的脖子被烧断,头颅坠落,祟气从火光中接过他的头颅,擡到了林以纾面前。
林以纾用丝帛盛住这位亲王的脑袋,让他保留最后一分体面。
没了那些四处乱钻的蛊虫,戚亲王终于又变回了自己。
他在说话。
英雄迟暮,心中满是悔恨,“对不起...对不起...”
他对不起这片被祟化的土地,对不起钟阁老,对不起边境那些战士,对不起北境。
对不起自己。
他错在不知道北境王的野心。
错在当初听信了益蛊无害的话,推行以蛊助战的军策。
他识人不清,被北境王当成了祟地的容器,无法拔出体内的赭蛊,只能用地牢镇压自己。
但最终,他还是失控了,他和蛊虫、和整座地牢都融为了一体。
他是祟化的起点,却不能成为祟化的终点。
林以纾的长睫颤动了一下,眼中共情出悲伤。
戚亲王双眼泣血,忽然升腾到高空。
林以纾惊讶地擡头。
他张大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天寒地冻,星河倒悬,苍穹已裂,四海难安——”
“镇境之宝,东、东洲...在东洲!”
随着这声呐喊,头颅炸裂,血液四溅。
这个本可以名留青史的将军,用生命最后一丝清醒的时刻,在北境上空发出咆哮。
敲响了警钟。
“天寒地冻,星河倒悬,苍穹已裂,四海难安。”在半空中久久地回荡。
宫外的人全都听到了。
镇静之宝...什么是镇境之宝...他们闻所未闻。
东洲?
为何是东洲?
为何苍穹已裂,四海难安?
燥热的火光下,每个人的心中都划过惶然的疑惑。
皲裂的祟地上,北境宫殿倾颓,残垣断壁如同撕裂的布匹,被烧焦的蛊虫于空中飘飞。
竹篆栽着林以纾往外飞,骸骨跟在她身后大步地跑,逐渐化为骨粉,飘入她的纳物囊。
尘埃落定。
雨停了。
众人仰望火光,沐血的少女于月光下降落。
青丝倾泻,衣袂飘飞,苍白的脸如被这世上最精彩绝伦的匠人所绘,每一个轮廓都写满了惊艳。
人们心中却无法感叹她容貌的出尘,看到她时,眼中甚至带上了畏惧。
这是一个怪物。
这是一个成长得太快,让人害怕的怪物。
如同雨后拔高的竹,拔高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一眨眼,已与天齐。
这是一个如同复金珩一般的怪物。
一朵盛开的芍药,看起来天真烂漫而无辜,但如若被她拖拽了去,绝对会被吞噬得连血渣子都不剩!
林以纾不知道这些人在如何想她,她只关心王兄在哪里。
她走出宫门,四处环顾,没有看到往日里一眼便能瞧见的人影,眼中升起明显的失望。
正要抿紧唇线,身后走来一道高长的人影,弯下腰,紧紧地抱住她,“殿下在找谁?”
林以纾被抱得弯下了腰,“王兄!”
复金珩抱住她的力度,几乎将她的骨头给硌疼。
此话落下,养花人将自己的花横抱起身,揽入怀中。
少女紧张地拽住复金珩的衣襟,“王兄,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一个已经及笄的天都王女,这么大了还让王兄给抱着,这多丢面子啊...
复金珩看着林以纾满身的血,指骨发白,“知道这么多人看着,还把自己伤成这样。”
林以纾理亏,依偎在王兄的胸膛,“没办法,我得尽力啊...”
复金珩紧抱少女。
她又受伤了。
他望向青空,如同在看一个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眼中冰冷至极,他的左眼于一刹那露出了竖瞳。
他的周身扬起灵压,遮罩住自己和林以纾。
外面的人虽然看不清林以纾,但是他们能感受到以林以纾为中心,空气发出的震动。
众人:“怎么回事儿,我怎么感觉王女这种状况,像是要结丹了?”
“不能吧,不是才刚刚筑基么。”
仿若为了应证这一点,无雨的晴空出现了闪电。
“劫雷!是劫雷!”
“这雷怎么这么大啊,结个金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雷。”
紫色的闪电劈亮整块天空,人们顿时如鸟兽四散。
这么大的雷,那般虚弱的少女怎么可能经受的住!
人们发出尖叫声,提醒林以纾,“王女!”
被遮罩在灵压中的林以纾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眼皮子耷拉,好困啊...
她看到不远处停着王兄的马车,四周躬立着医修,应该是来给她治伤的。
不过,这群医修的神色,怎么如此...恐惧。
众人看向天际,一道硕大的雷,硕然炸响,劈向地面。
“轰”的一声,地面随之震晃。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巨雷劈向林以纾,却被复金珩周身的灵压硬生生地给扭了个角度,炸向了地面。
地动山摇。
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坑,周围的人害怕遭殃,往远处跑得更远。
这么大的动静,林以纾也害怕,她抱紧复金珩,“王兄,地震了?”
复金珩:“嗯,地震了。”
侍从掀开车帘,复金珩冷静地护住少女,抱上马车。
车帘放下,将二人和外面动荡的雷声隔绝。
林以纾窝在复金珩的怀中,在雷声中脑袋一点一点的,实在撑不住,在王兄的怀中,安心地睡了过去。
雷声停后,踏云会的长老们来到王宫外,收拾残局。
各地官员赶到。
官员中,北境的官员垂头丧气,天都的官员意气风发。
这下北境要成为千古罪人了,而天都,不仅有复金珩,还有后起之秀林以纾。
本来就凌于三境之上的天都,位置坐得更稳。
几位官员心忧王女的伤势,元芜长老带领他们往马车处走。
官员:“听说这回复金殿下请来了北境最好的医修?那位医修神出鬼没,从不现身,这次怎么被召出来了,听说不日就能到来。”
元芜长老:“医修是钟阁老的友人,钟阁老估计是受了复金殿下的恩,将友人的行踪说了出来。”
官员:“这位先生已经十几年不现世,听说能看所有的疑难杂症,看出旁人看不出来的任何奇病。当初柴桑犯异病的时候,若是有这样的高人,也不必如此人心惶t惶了。”
元芜长老:“既然是高人,心气肯定是高,这高人说了,别说是千金...万金都无法动摇其隐居的心。”
官员:“那么...复金殿下是如何将高人请来的?”
元芜长老:“派人去绑来的。”
官员:“......”
很是复金殿下的行事风格。
官员们提及北境王宫的除祟之事,喜笑颜开,“我们天都不仅有复金殿下,还有王女,这真是无比的荣光。”
众人应和,“天都的未来,一片光明。”
走到马车旁,因设有灵压,官员们进不去,元芜长老先行去告礼。
他恭敬地停至五尺外,擡眼正准备行礼。
这一擡眼,他就停住了脚步。
车窗内,高大而威严的男子将昏睡的少女护在怀中,他撑起少女的后脑勺,俯身,在她的眼窝处,落下一个吻。
与此同时,车厢内往外扩散灵压如刃,拍向车窗外。
窗棂上的帘子落下。
元芜长老:“!”
他满脸不可置信地被拍出了这片地。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们可是、可是兄妹啊!
等在屏障外的官员翘首以盼,不久就见到元芜长老回来。
不过回来的元芜长老有些怪,他同手同脚,僵硬地走回人群中。
元芜长老的内心,已经从芥子的起源思考到了人生的归宿。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是谁,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官员:“怎么样,王女还好么。”
元芜长老:“应该、暂无、大碍。”
官员:“真好,真好,等王女醒来,我们的天都的未来,想必更为光亮。”
元芜长老:“是、是啊。”
元芜长老紧闭双眼,在众人惊讶的眼神,元芜一掌“铛”得用巴掌拍在了自己的眉心。
血从元芜长老的额头往下流。
官员:“元芜长老,您...您还好吗?”
元芜长老:“我挺好的啊。”
只要他把刚才的事忘了。
天都的未来,就还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