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们瞬间明白了“乖孩子”的含义。那是一种被抽走了所有活力、所有情绪、所有“自我”的空壳。
“快走!”我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们连滚带爬地冲向来的方向,幸运的是,那水波般的光幕还在。冲出来的瞬间,重新感受到夏夜的闷热和巷子里熟悉的霉味,我们几个几乎虚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衣衫。
“发誓!”阿跳第一个爬起来,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炽烈,“谁也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对爸妈,对老师,对任何人都不行!”
我们用力点头,伸出小指,死死地勾在一起。那个夜晚之后,倒转之城成了我们之间最沉重、也最诱人的秘密。我们偷偷又去过几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大胆,探索得更远。我们发现了那些活影子的更多习性,它们似乎折射着主人的情绪,主人高兴,它们就跳跃;主人安静,它们就匍匐。我们也更加恐惧食影兽,总是远远避开它活动的区域。
只有阿跳,他对那里的痴迷与日俱增。他开始嫌弃现实世界的“无聊”,念叨着倒转之城的“神奇”。他甚至试图去逗弄那些活影子,对我们关于食影兽的警告越来越不耐烦。
“怕什么!”他不止一次地说,眼睛盯着那些跳跃的黑色影子,闪着异样的光,“你们说,要是能有一个那样的影子……多酷啊!”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末之后。周一上学,巷子尾的阿跳家安静得出奇。平时这个时候,他早该砸我家的窗户,或者在路上搞出点什么恶作剧了。我心头莫名一沉。
在学校见到他时,他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课桌上。老师提问,他站起来,用清晰、准确、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一个磕绊都没有。下课了,他不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冲出教室,而是继续坐在座位上,拿出下节课的课本,认真地预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笑,也不闹。
我和小眼镜、胖墩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放学路上,我们叫他一起走。他点点头,安静地跟在我们身边。不走歪路,不踩水坑,不朝路边的野猫扔石子,甚至不对着我们做鬼脸。他只是走着,步子均匀,像用尺子量过。
“阿跳,”我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他转过头,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扯,拉出一个标准的、如同面具般的微笑。“我很好。”他说,声音平稳得像机器,“谢谢你的关心。”
这根本不是阿跳!
胖墩吓得往小眼镜身后缩。小眼镜死死地盯着阿跳,脸色越来越白。突然,他猛地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指向阿跳的脚下。
午后阳光明亮,把我们三个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胖墩圆滚滚的影子,小眼镜略显瘦削的影子,我那道不安分总是晃动的影子。
而阿跳的脚下,空空如也。
青石板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白,干净得刺眼。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那个总是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和他主人一样无法无天的,属于阿跳的影子。
他把它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个天空在脚下,河流在头顶,所有规则都被颠倒的倒转之城。留给了那个以影子为食的怪物。
阿跳变成了一个“乖孩子”。一个没有影子,没有灵魂,空洞麻木的“好学生”。
我们的秘密,最终还是吞噬了我们之中最大胆、最渴望不平凡的那一个。巷子还是那条湿漉漉的旧巷子,只是再也听不到阿跳标志性的、能把整条巷子都吵醒的怪叫和大笑声了。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那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叫嚣:
他的影子,被吃掉了。那下一个,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