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沿沾着几粒玉米碴,阿石捧着碗的手指关节泛着薄红,嘴里的野菜糊糊还没咽利索,目光就黏在了灶台边忙碌的身影上。娘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蓝布衫的后襟磨得发亮,领口处打了个细密的补丁,随着咳嗽的动作轻轻颤动。他赶紧把最后一口糊糊扒进嘴里,放下碗就想去帮娘捶背,却被娘笑着推开:“快坐好,碗里还有半勺呢,凉了伤胃。”
阿石乖乖坐回小板凳,看着娘用围裙擦了擦嘴角,又拿起竹筛子筛面粉。筛子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娘的肩膀忽然缩了一下,捂住嘴剧烈地咳起来,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声都带着胸腔共鸣的颤音。他的心跟着揪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去年冬天更难熬,娘咳得整宿睡不着,蜷在冰冷的土炕上,额头沁出冷汗,却攥着他递过去的铜板摇头:“留着给你买笔墨,娘扛得住。”
灶膛里的火光跳了跳,映亮了娘鬓角新添的白发。阿石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苏大夫第一次来村里的模样,青布长衫干干净净,背着个沉甸甸的药箱,站在村口老槐树下问路,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溪水。那天娘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是邻居张婶跑着去把苏大夫请来的。他至今记得苏大夫搭脉时专注的神情,指尖微凉,眉头微蹙,最后开了方子,还从药箱里拿出一小包川贝,叮嘱着“用梨蒸了吃,润肺”。
“发什么呆呢?”娘把筛好的面粉倒进瓦盆,“下午去药庐给苏大夫送些红薯干,人家帮了咱这么多,总得表示表示。”阿石赶紧应声,心里暖烘烘的。苏大夫不仅没收诊费,还让他在药庐帮忙,教他认草药。起初他什么都不懂,把蒲公英当成苦苣菜,闹了笑话,苏大夫却不恼,耐心地指着叶片上的绒毛说:“你看,这绒毛能止血,嫩叶能当菜吃,是个好东西。”
药庐就在村东头,三间土坯房收拾得整齐,窗台上摆着晒干的金银花和野菊花,空气中总飘着淡淡的药香。阿石推开竹门时,瑶姐正坐在院子里晒草药,蓝布帕子包着头发,手里拿着小耙子翻动着摊开的马齿苋。“阿石来啦!”她抬起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苏大夫在里屋整理药方呢,我给你留了块麦芽糖。”
瑶姐跟着来村里帮忙,待他极好。上次他帮着上山采药,不小心崴了脚,是瑶姐扶着他回来,用艾草煮水给他泡脚,还哼着民谣转移他的注意力:“山丹丹开花红丢丢,采枝草药解忧愁……”那调子轻快,他至今还记得几句。此刻瑶姐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的麦芽糖黄澄澄的,甜香扑鼻,阿石攥在手里舍不得吃,想着带回家给娘尝尝。
里屋的药柜擦得锃亮,每一格都贴着写有药名的黄纸标签。苏大夫正低头写药方,毛笔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见阿石进来,他放下笔笑问:“昨天教你的‘四气五味’记住了吗?”阿石赶紧点头,掰着手指说:“寒、热、温、凉是四气,酸、苦、甘、辛、咸是五味,比如黄连苦,能清热;生姜辛,能散寒。”苏大夫赞许地点头,拿起一本《本草纲目》递给他:“慢慢看,不懂就问。”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摊开的草药上,泛着柔和的光。阿石帮着把晒干的益母草捆成小束,忽然想起春天挖荠菜的情景。那时山脚下的田埂边全是嫩绿的荠菜,他提着竹篮挖半天,就能装满一篮子。娘会用荠菜做饺子,皮薄馅大,鲜得他能连吃两碗。夏天的野菊花也好用,摘下来晒干,苏大夫说能泡茶喝,清热明目,他常给娘泡一杯,看着娘喝下去,咳嗽就轻了些。
“想什么呢?”瑶姐端来一碗绿豆汤,“苏大夫说下午要去后山采些柴胡,你要不要一起去?”阿石眼睛一亮,赶紧点头。后山是他常去的地方,秋天的酸枣红得透亮,摘一把放嘴里,又酸又甜;冬天的枯树枝能当柴烧,干草药挖回来能换钱。苏大夫说后山的草药长得好,柴胡、防风都有,只是路不好走。
背着竹篓上山时,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大夫边走边教他认草药:“你看这株柴胡,茎秆直立,叶子细长,根部入药能疏肝解郁。”阿石认真地记着,手里的小铲子轻轻挖着泥土,生怕弄坏了根系。瑶姐在旁边摘野山楂,时不时扔一颗给他,酸甜的滋味在嘴里散开,心里也跟着甜丝丝的。
下山时,竹篓里已经装满了草药,还有瑶姐摘的野山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阿石看着身边的苏大夫和瑶姐,又想起家里的娘,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虽然日子不富裕,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绫罗绸缎,但有娘的疼爱,有苏大夫和瑶姐的照顾,还有大山的馈赠,这样的日子就像灶膛里的火,温暖又踏实。
粗瓷碗轻轻搁在炕沿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阿石望着娘捧着麦芽糖的模样,指尖小心翼翼摩挲着糖块边缘,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嘴角噙着的笑意里藏着满足与心疼。昏黄的油灯跳动着,将娘眼角的细纹染得柔和,可他分明记得,去年寒冬里,这双捧着糖块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咳得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
“苏大夫真是个大好人,瑶姐也贴心。”娘把麦芽糖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块,“你可得好好学,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阿石含着糖块,甜意从舌尖漫开,却呛得鼻子发酸。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娘清瘦的肩膀上,去年冬天娘咳得最凶时,就是这样佝偻着身子,夜里常常疼得低哼,却总在他醒来时假装熟睡。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成一片银霜。药庐方向传来瑶姐的歌声,还是那首熟悉的民谣:“山有木兮木有枝,药有香兮疗人痴……”调子轻柔,混着山间的晚风飘进来,阿石的思绪忽然飘回三个月前。那天雨下得极大,娘咳得几乎晕厥,他跪在泥地里哭着求张婶帮忙,是苏大夫冒着大雨赶来,浑身湿透却顾不上擦,立刻给娘施针喂药。后来他才知道,苏大夫为了赶过来,摔在山路上,膝盖磕出了血。
“发什么愣呀?”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累着了?”阿石猛地回神,握住娘微凉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他想起苏大夫说过,娘的咳嗽是积劳成疾,需要长期调理,可之前家里没钱,只能硬扛着。若不是苏大夫免费给娘配药,恐怕娘的身体还在遭罪。
“娘,我以后一定好好学医术。”阿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郑重,“苏大夫教我的草药知识,我都记在本子上了,昨天还认出了黄芩和黄连呢。”他起身从桌角翻出一个粗布缝的本子,里面歪歪扭扭写着草药的名字,旁边画着简单的图样,那是苏大夫教他认药时,他偷偷画下来的。
娘看着本子,眼里泛起泪光,伸手轻轻抚摸着纸页:“好,好,我的阿石长大了。”阿石鼻子一酸,想起小时候,爹走得早,娘一个人带着他,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纺线到深夜,凑钱给他买笔墨。有一次他发高烧,娘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回来时鞋子都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
月光渐渐移到炕边,照在阿石坚定的脸上。他想起苏大夫药柜里那些整整齐齐的草药,想起乡亲们看病时感激的眼神,想起瑶姐教他写毛笔字时说的话:“医者仁心,能帮到人是最幸福的事。”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每一种草药都记牢,不仅要记住样子、功效、用法,还要知道它们生长的地方、采摘的时节。
“娘,等我学好了医术,就给您配最好的药,让您的咳嗽彻底好起来。”阿石攥紧拳头,“到时候您再也不用冬天裹着厚被子还发抖,再也不用咳得睡不着觉。”娘笑着点头,眼角的泪却滑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阿石更加坚定了信念。
他又想起村里的李奶奶,上次咳嗽得厉害,却舍不得花钱看病,还是苏大夫主动上门,免费给她配了药。还有隔壁的虎子哥,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家里穷得拿不出药费,苏大夫不仅给治了伤,还送了活血化瘀的草药。“等我学好了,也要像苏大夫一样,留在村里给乡亲们看病。”阿石轻声说,“不让大家因为没钱而受病痛折磨。”
瑶姐的歌声渐渐淡了,窗外传来几声虫鸣。阿石看着娘渐渐舒展的眉头,心里暖暖的。他知道,学医术不是容易的事,要认上千种草药,要背复杂的药方,要学精准的针法,但他不怕。每天早上,他可以提前去药庐,帮苏大夫整理草药;晚上,他可以在油灯下背书、画草药图;上山采药时,他可以多跑几座山,多认识几种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