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图纸在泛着冷光的金属工作台上展开，像一幅来自异世界的星图。
李工和周毅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那些繁复如蛛网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标注数据上。
作为“昆仑”机床的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他们自认为已经站在了现代精密制造的顶峰，见过的复杂图纸不计其数。无论是航空发动机那精巧绝伦的整体叶盘，还是深潜器那需要承受万钧压力的球形外壳，其设计图都在他们的知识范畴之内。
但眼前的这张图，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图纸上描绘的，似乎是一个不规则的多面体，但其内部结构却层层叠叠，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微观曲面和内部支撑筋络。无数细如发丝的通道在其中穿梭交错，其复杂程度，让人的大脑在试图理解它的三维构型时，都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这……这是什么？”周毅扶了扶眼镜，声音干涩。作为软件和控制系统的专家，他习惯于用逻辑和算法去理解世界，但这张图纸上的设计，充满了某种超越常规工程学的“无理”之美。
李工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身为顶级工程师在面对极致挑战时的本能兴奋。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炫目的整体结构上，而是死死锁定了图纸右下角的材料与公差标注区。
那是工程师的语言，是决定一件工业品能否从图纸变为现实的关键。
只看了一眼，这位跟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专家，呼吸就变得粗重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不解，他指着图纸的一角，声音都有些变调：“秦董，这……这个材料标注……‘超纯低热膨胀石英玻璃’？！”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急促地继续说道：“还有这个表面轮廓度要求，峰谷值小于1个纳米？内部应力要控制在0.5兆帕以下？这……这根本就不是金属加工的范畴了！这个东西，是个玻璃坨子？”
他终于从那复杂的结构中看出了核心的用途，尽管这让他更加困惑。
他接过图纸的一角，用那双布满老茧、却能感知微米级差异的手轻轻抚摸着图纸，仿佛在感受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实物。
“结构如此复杂的底座……材料却是玻璃……对表面轮廓和内部应力的要求，几乎达到了物理极限……秦董，”李工抬起头，用无比确定的语气问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是给光学设备用的？”
秦奋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不愧是华国第一代的顶尖机械专家，即便跨越了领域，依然能从最基础的工程语言中，精准地洞悉其本质。
“李工说对了。”
秦奋点了点头，平静的目光扫过两人因震惊而显得有些失焦的脸。
“准确地说，是给一套极紫外光（EUV）光学系统的核心反射镜，用的镜片底座。”
“EUV”……
这个词一出口，李工还在皱眉思索这个缩写的含义，旁边的周毅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E……U……V？！”
周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骇然，“秦……秦董，您说的EUV，是……是波长13.5纳米的那个……极紫外光？”
“你很了解。”秦奋看了他一眼。
得到肯定的答复，周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扶住了身后的工作台才堪堪站稳。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工看着周毅失态的样子，连忙问道：“小周，怎么了？EUV是什么东西？让你吓成这样？”
周毅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深水中被捞出来一样。他推了推几乎滑到鼻尖的眼镜，用一种混合着狂热、敬畏与恐惧的复杂语气解释道：
“李工……半导体……芯片制造……光刻机！”
他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说的7纳米、5纳米、甚至3纳米的芯片，都需要用最顶尖的光刻机才能造出来。而决定光刻机精度的核心，就是光源！EUV，极紫外光，就是目前全世界最顶尖、也是唯一能够实现7纳米以下制程的光源技术！”
“这项技术，全世界只有一家公司能做到！那就是尼兰国的阿斯麦公司！他们的EUV光刻机，集合了全球十几个发达国家最顶尖的技术，零件超过十万个，每一个都是人类工业的极限！而我们……”
周毅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双眼圆瞪，死死地盯着秦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秦董……您……您这张图纸……难道说……”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个想法太过疯狂，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仅仅是在脑海中形成一个轮廓，就足以让任何一个了解其难度的人感到窒息。
整个总装车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昆仑”原型机内部系统自检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电流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秦奋没有理会两人的震撼，他走到“昆仑”机床旁，手掌轻轻贴在机床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你们看这台‘昆仑’，”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它很精密，很强大。在柏林，它让全世界看到了华国在精密制造上能达到的高度。很多人说，我们凭借它，已经站上了工业之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但在我看来，这还远远不够。”
“一台机床，无论它多么精密，它能生产的，也只是各种各样的零件。它就像我们人体的骨骼和肌肉，强壮的骨骼和肌肉能让我们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能举起更重的东西。这很重要，是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