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一》
很多年以前,旁人唤张晚萤不唤太后,唤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大盛的太后,不是戚坚的皇后,不是戚延的母后。
她只叫张晚萤。
明德十九年的时候。
国学堂的殿庭中还有一片桃花林。
娇红的花瓣在春风里飘飞,常惹得学堂上的学子们走神。
张晚萤这一群贵女们和世家子弟一样,有幸入国学堂,和众皇子公主一起念书。
窗外桃花纷飞。
先生刚推门进来,哪想门上被人悄悄放了只十分逼真的布老鼠。
从先生头顶掉下,吓了先生一跳。
课堂里爆发出哄笑声。
先生气急,恼呵:“谁?站出来!”
无人吱声。
张晚萤知道,是温立璋捣的鬼。
十六岁的温立璋少年肆意,开朗乐观,偶尔义愤不平,还能帮人出头。
那只布老鼠是他替戚坚放的。
起因是先生倒戈二皇子一党,向陛下说戚坚的不是。
温立璋自然看不下去,他与戚坚拜过把子,友情一向深厚。
下课后,张晚萤与温立璋、戚坚三人同行,出宫去郊外踏青。
戚坚道:“你不必替我出头,东宫一言一行皆在外人观察中,皇兄的党羽也未死心,自然会针对我。”
“你都跟我结拜了,还不准我管你的事啊,好歹我也是当义兄的。”温立璋笑得豪气万丈。阳光照耀的少年青春盛气,眉眼有一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锐气,又甩脱不掉那两分青涩。
戚坚虽比温立璋小两个月,性格却稳重内敛,无奈摇摇头,看向张晚萤,提醒她:“小心脚下。”
他们在郊外打了一只野兔烤着,张晚萤最爱吃烤焦的脊骨肉,戚坚也难得偷吃野味,一只兔根本不够。
温立璋带弓去林中打算再猎一只,他出生武将世家,骑术射击很是出色。
张晚萤提着裙摆小跑进林中,一会儿功夫便撞见拎着野兔出来的温立璋。
“哇,这么快?”
“也不看看我是谁。”温立璋唇角翘得老高,少年的喜悦毫不掩饰,也来得纯粹。
林间不好走,张晚萤几次被藤蔓绊到。
温立璋把弓臂递给她,示意这样牵她走。
张晚萤不握弓臂,只伸出手去:“你牵着我点,三哥。”
他排行老三,温家与张家是世交,张晚萤从小便是这样唤他。
温立璋难得正色起来,嬉笑的脸上是少见的端重,依旧固执地把弓臂递给她。
张晚萤有些不高兴:“我要牵你手,衣袖总行吧!”
温立璋轻咳一声,仍只递给她弓臂:“你长大了,外人看见对你不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
十二岁的张晚萤不知道她是哪里长大了。
是她被初潮葵水弄花了裙衫那回,温立璋把外袍脱下,红着脸护她从国学堂回张府?
还是她摔下马背时,他来抱她,手臂无意触到她身上不该碰的地方?
低头瞧瞧如今的身体,张晚萤后知后觉,她好像真的算长大了。
尤其是十四岁那年的乞巧节。
《二》
七夕夜。
她同温立璋行走在热闹的街市,夜晚繁灯千盏,街上人山人海。
她穿着母亲新做的鹅黄裙衫,头簪一支桃花钗,戴着温立璋买给她的面具,被行人挤着,她抓紧了温立璋的袖摆。
温立璋挺直了腰杆,清俊的面容上忽然便有些紧张,望着面具后她的一双凤目,好像极不自然。
“你再不牵我,我就被挤丢啦!”
温立璋忍俊不禁,却也似鼓足了勇气才握住她的手。
他的大掌紧紧将她扣住,牵着她往前奔跑,去赶前面千树铁花的节目。
那些铁花绽放在夜空,像无数漂亮的星辰。
温立璋怕她被火星溅到,好几次都用胸膛将她挡住。
他的个子高高的,虽才十八岁,肩膀却宽厚有力。
没想到铁匠们真的失事,火星真的溅落到他后背,衣服烫出个洞,他肌肤也被烫伤。
现场大乱,人头涌动,张晚萤惊慌下想寻出路。温立璋已快速拉过她的手,带着她跑向一处阁楼檐下。
张晚萤:“你没伤着吧?”
温立璋忍着痛摇头:“你呢?”
张晚萤紧张地去检查他后背,三层的衣裳都烧坏了,他后背肌肤已经烫红成一片。
张晚萤要拉他去医馆,温立璋摇摇头:“你站在此处别乱动,等我回来!”
街道很是混乱,尖叫四起,人群乱窜,弱小被挤倒在地,任人踩踏,发出痛叫。
十八岁的温立璋不顾伤痛,冲进人群去维护秩序。
他回来时鞋子都被踩没了,袜子破了洞,露出大脚趾。后背暴露的那块肌肤也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血肉模糊。
但他笑着冲到张晚萤身前,见到戚坚也在她身旁,这才松口气。
戚坚道:“你将阿晚一人放在此处?”他语气里有些责备。
“此处安全,她胆子也大,坚弟别看她瘦瘦小小的一只。”温立璋仍笑,但见戚坚清雅的面容还是严肃,这才敛了笑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戚坚松口:“孤不是怪义兄,乞巧节人群杂乱,本就不算安全,下次不能把阿晚一人丢下了。”
张晚萤紧张地来检查温立璋的后背,瞧见血肉模糊的伤口,声音都变害怕了:“三哥疼不疼啊,快去医馆吧!”
戚坚也才见他受伤,下令侍卫脱鞋给他穿上。
一行人正要去医馆,长道上一个啼哭的五六岁男童瞅到温立璋哭着跑向他,但被戚坚的侍卫拦住。
温立璋认得小童,他方才疏散人群时将孩子从地上抱起来了,只是不想小童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上前一番耐心的询问,小童才说娘亲不见了。
温立璋看向戚坚,戚坚下令侍卫去找小童的父母。
等待的间隙里,小童很是害怕,一直在哭。温立璋蹲在他身前,从怀里摸出一对泥人,这才将人哄好。
张晚萤一直望着温立璋,十八岁的青年轮廓多了几分成熟,脸上笑意干净,依旧是那个热诚又青涩的少年。
她的目光都在温立璋和小童身上,小童手上的泥娃娃也好好看呀。
戚坚将披风脱下,系在张晚萤肩头:“冷不冷,此事与你无关,去孤的马车上等?”
张晚萤摇头:“殿下回车上吧,等这小孩的父母寻到,我就陪三哥去医馆。”
戚坚也同他们一起等。
直到小童的父母被侍卫带来,朝他们道谢离开,小童也握着泥人朝温立璋甜声声地喊“多谢哥哥”。
他们才去医馆。
大夫处理着温立璋的伤口,他明明很痛,却忍着没吭一声,只是鬓角的汗与鼓起的青筋暴露了他的疼痛。
张晚萤用手帕给他擦汗:“你疼就叫出来。”
温立璋龇牙咧嘴:“一点也不痛。”
戚坚明明也有些不忍直视,被他逗笑,拿过张晚萤的手帕替温立璋擦汗,不忘打趣他果然是武将世家,能忍痛。
处理完,温立璋仍趴在医馆榻上,疼得没力气下床:“坚弟帮我找件袍子,此事可别告诉我爹我两个兄长,不然我又得挨训。”
戚坚倒是还有心情调笑他几句。
温立璋换了侍卫送来的干净衣袍,三人走出长街。
温立璋瞧见路边的泥人摊,上前买了三个,让戚坚与张晚萤先挑选。
张晚萤飞快抢走那个双丫髻的女童泥人,嘴角翘起。
“你我都已十八岁了,还玩这个。”戚坚虽这样说,却是很高兴地拿了与张晚萤手上颜色一样的泥人。
温立璋小心把剩下的那个收进怀里:“过节跟风,哈哈热闹热闹。”
他让戚坚送张晚萤回府,自己则去与小厮汇合。
戚坚的马车将张晚萤送到张府门口。
张晚萤下车前,听到戚坚忽然道:“阿晚,你十五岁生辰只有四个月了吧?”
张晚萤点了点头:“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戚坚抿笑:“无事,可要孤送你入府?”
“父亲不会怪我的,多谢殿下。”
张晚萤第二天去温府探望温立璋。
因为后背疼痛,温立璋只能趴在榻上看兵书。
张晚萤瞅着他房间里昨晚买的那个泥人问:“是一对吗?”
“什么?”
“你最开始买的,是一对吗?”她回过头去看他。
她的眼睛干净清澈,目光又昭然明媚,毫不掩饰少女的心事。
温立璋的兵书松了下去,竹简掉到地上。
他极不自然,耳垂逐渐弥漫起薄红,可目光并不避讳,紧望她说:“是一对。”
张晚萤笑了起来,脸颊红红的。
他也笑,可笑得又有些严肃,又有些稚气。
张晚萤及笄后。
父亲来问她的心意,想同温家联姻,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温立璋。
父亲慈爱的眼里生着几分笑,又哪里不知这多年的相处,她早已与温立璋情投意合呢。
她言行举止一向落落大方,却在这一刻红了脸颊:“是他的意思吗……”
“自然,你温伯伯问过立璋,他也同意,并且……”父亲故意卖关子。
“并且什么啊?”张晚萤都有些涨红了脸。
“并且说我张家的女儿有胆识有脑子,不是一朵娇花,他余生不纳妾,只对晚萤一人好。嗯,这是温三郎的原话。”
连父亲都调笑起来。
张晚萤彻底红了脸颊。
温张两家定下了婚事,约定在九月举行婚礼,也约定好明日上朝就向圣上禀明。圣上一允,他们的婚事就过了明路。
可谁也不曾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当天夜里,温张两家家主皆被诏入皇宫,燕国突袭,军中连夜整兵,张晚萤的父亲、温立璋一家全都上了战场。
张晚萤也随军去了战场,父亲怕她有危险,责怪她莽撞。
温伯伯却很是满意,目光也极是慈爱,看她已像看待自家人,说道:“巾帼不让须眉,你不该训她,应该夸赞她的勇气。”
张晚萤很是开心,如愿进了军需处。
温立璋看她的目光有钦佩有爱护,也多了疼惜。
夜晚,他猎了只野兔,叫上他几个小兵把风,寻了块空地烧给她吃。
“多吃点,你都瘦了……晚萤,不如你先回京吧。”
张晚萤啃着焦香的肉摇头:“我不。”
温立璋抿了抿唇,拉过她的手。
他的大掌常年舞枪弄剑,很是粗糙。
英俊的面目上,他的情绪一向都很好猜,在这一刻双眸却深邃复杂,摩挲着她手背上的抓痕安静不语。
那抓痕是张晚萤为受伤的小兵处理伤口时,小兵无意伤的。
“三哥,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而且我喜欢军中生活啊,看我们的千军万马一点畏惧也没有,摇旗呐喊冲向敌人,我觉得很有血性,也是我大盛国力强盛的资本。我不喜欢整天参加各家小姐们的宴会,比谁的新衣裳新首饰更好看吗?人生才短短几十年,那样比来比去多无聊。”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温立璋很是动容。
他虽开朗爱笑,谨记着男女有别。这一刻也忍不住生起了深沉的心事,也不再顾及男女之妨,紧握她手腕,将她带到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