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孤也想真心待你。”

张晚萤错愕地望着戚坚，坚决地摇头。

她离开了府邸，寻找父亲从前的旧友，一次次被拒。

她费尽功夫找到温家从前的一名将领，终于得到有利的消息，可她离开时，那名将领却被人暗杀了。

她自责而愤恨，孤军奋战，易容成男子去刑部查案，还是被发现，险些丢掉性命，是戚坚及时救下她。

那天，东宫里的烛光亮如白昼，宫殿无比富丽。

戚坚行到她身前，绣着金丝蟒纹的宽袖拂落在她肩上。

他拥着她发抖的肩，不再如一个友人，而似一个男人，轻抚她脸颊说：“早告诉你此事不易了，孤能护下你父亲一命已是万幸。阿晚，你相信我。”

“做我的太子妃，我一定为你翻案。”

那是张晚萤的眼泪流得最多的一天。

《六》

张晚萤再见到温立璋时，是在三年后。

那一天是隆重的祭祀大典，戚坚身着帝王衮服，携她去天坛焚香祭祀。

她穿着一袭华美的凤袍，头戴九凤冠，身侧跟着两岁的戚延。

婢女许娟悉心照料着爱跑的戚延。

那是她与戚坚的儿子。

她求戚坚放她离开未果而饮了许多酒，酒后将戚坚当作了温立璋时，与他生下的儿子。

戚延生着她与戚坚两个人的眉眼，而不像她女儿那小眉眼。

她那匆匆一瞥的女儿很像温立璋。

她会遗憾，可她也是爱戚延的。

祭祀的天坛庄严肃穆。

四下都恭候着文武百官，里里外外也跪满了百姓。

两岁的戚延很黏母亲，小脑袋蹭着她凤袍裙摆。

张晚萤耐心地低哄：“延儿乖，母后回到车上再抱你。”

戚延果真很听话，仰起小脑袋朝她咯咯笑，乖巧地点头说：“嗯！”

人群里忽然传来躁动，铠甲禁卫严肃地持着刀枪。

从前的温家小兵，如今被张晚萤扶持为御前副统领的人满脸震撼的喜色，跌跌撞撞冲到她与戚坚身前。

“皇上，皇后娘娘！”

“温三公子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禁卫让出的路中，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眉深目阔，一身的沉寂风雪。

他撑着他粗糙的拐杖站起身，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朝阳当空，阳光刺痛着双眼。

张晚萤不顾一切，下意识就冲上前，手腕却被身侧的戚坚攥住。

她挣脱。

他扣住她，力道又重又紧。

她再挣扎，他颀长身躯横在她身前，一身龙涎香似枷锁将她紧罩。

戚延有些害怕，抱住她裙摆，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喊“母后”。

温立璋就那样望着她。

翻山越岭的跋涉是否也有她趟过的千堆雪，初生的朝阳都熄灭在他寂寂的双眸中。

《七》

回到皇宫。

戚坚求她不要离开他与戚延。

他求她。

年轻的帝王一向仁和温润的脸上挂着湿痕，求她冷静，求她不要抛下他与儿子。

张晚萤被他强行带回宫，富丽堂皇的宫殿没有一人，房门被他下令紧闭。理智终于席卷了突如其来的感情，她跪在戚坚身前，每一个字都无比清醒。

应该是她求他才对。

“皇上，求您让我和子儒相认，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她边哭边笑。

“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愿负他，求您。”她深深地叩拜下去。

她看不见戚坚的表情，只听见良久之后戚坚痛苦的声音。

他说：“你不要延儿了吗？”

“他才两岁，他那么爱你，朕也在乎你。”

张晚萤很痛苦。

她感激戚坚，可不是爱。

她爱戚延。

可也不愿放弃她唯一爱的人。

她用尽全力做出了抉择：“我和他历经这么多……他还活着，他没死，我对不起他，我爱他……阿延只有两岁，他没有记忆……您说谁是他的母后，他就会认谁。”

她跪在殿中，只能看见戚坚蹒跚后退的脚步。

许久之后，戚坚回她：“阿晚，朕会难过。”

“你还不清醒，等你清醒之后再议吧。义兄回来了仍是朕的义兄，温家已沉冤昭雪，父皇对温家的亏欠朕都会弥补给他。朕去接见他，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

戚坚一去是两日。

张晚萤走不出凤翊宫，两日后，戚坚匆匆来见她。

她的埋怨她的请求都还没有说出口，戚坚已严肃地告诉她，她的父亲南明侯将贤王气倒在金銮殿上，早朝中断，太医仍在全力救治贤王。

她父亲一直未放下对先皇的埋怨，最早也不希望她嫁入皇室，哪怕这三年沉冤昭雪，父亲也对皇室众人不甚恭敬，常惩口舌之快。

因为温立璋的归来，父亲勾起往事，更怨怼皇室，在早朝上与贤王辩驳，气倒了贤王。

戚坚安慰她：“朕已让太医全力救治，已护送南明侯回府。”

内侍云桂急匆匆地跑来：“皇上不好了，贤王他薨了……”

张晚萤一时怔在原地。

她父亲将先皇胞弟气绝身亡，整个南明侯府被贤王一脉带人围困，贤王几子跪在干章宫外控诉南明侯罪行，要一命偿一命。

张晚萤束手无策，戚坚始终临危不乱，温和地安慰她会去处理好一切。

他果真花了三天的时间摆平了一切。

南明侯府外再没有那些嚷嚷着要杀人偿命的人，可父亲也因病倒下，戚坚派了他的御医前去医治。

张晚萤很感激，也说不出的愧疚。

那天，戚延好像知道她情绪不好，趴在她怀里哭得很伤心，眼泪鼻涕都掉在她精致的衣裙上。

戚坚蹲在她身前，他的眼眶泛红，毫无帝王姿态。

他说：“阿晚，延儿不能没有母后，朕也不能没有你。”

张晚萤很是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朕知道你愧疚子儒，朕已见过他，已为他加官进爵，赐万户食邑与豪邸，派御医去治他的腿疾。他说不怪你，他说延儿很可爱，他也不想让延儿没有母亲。”

张晚萤错愕地擡起头。

戚坚的面庞划下一行眼泪，他依旧只如一个宽厚的丈夫，平稳地说起：“贤王虽去了，贤王妃与其子却并没打算放过南明侯，岳丈如今需要庇护，你也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就算朕让你同子儒在一起，他们会放过你，放过子儒么？”

“阿晚，义兄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对朕说他想去夺朔城，雪国耻。他只有这个抱负，这个活下去的念头。就算朕放手，你回到他身边，你要朝臣怎么看待义兄，看待延儿？还是让他同你隐姓埋名，放弃这大好江山？”

“如今的子儒跟着你就一定能过得好么，那他心中的恨又去何处宣泄，你这样的爱到底是真心还是自私？”

张晚萤手足无措，第一次乱了心神。

从复仇后，她便很少再流眼泪，可她却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我要见他！”

戚坚安排了他们单独的相见，将殿庭留给了他们，他也信任地退出去。

月光镀着一地清辉。

竹影绰绰，空旷的庭院再无旁人。

温立璋没有再用拐杖，他站在那一地清辉里，身影孤孑，像雪山风霜中的孤松。

他深深地看她，张了张唇。

她从颤抖中奔向他。

尚未靠近，他已经张开双臂冲向她，不顾一切将她抱在怀里。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

“对不起，对不起。”张晚萤只有这句话。

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滚烫的身体，好像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可张晚萤不愿松开手：“你带我走吧……”

温立璋深深望着她，抚过她脸颊的大掌粗糙而干裂，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没有说太晚了。

可她知道太晚了。

月光一向没有温度。

可奇怪的，那个夜晚的月光似冰雪炼过，安安静静地镀在身上，人和尘世都就此凉了下去。